加拿大人来过了

　　七十岁以上的都去开会

　　在老年活动室

　　喝茶聊天

　　露出自己糜烂的大腿、胳膊

　　拍照取证

　　按手印

　　说说当年

　　怎么逃日本鬼子的事情

　　有好多翻译

　　说一句翻译一句

　　嘀嘀咕咕

　　没有一句听懂的

　　只有走的时候听懂是拜拜——

　　妈妈告诉我这些

　　顺便描述了加拿大人的长相

　　高高大大 她说

　　一看就知道不是

　　我们的人

　　——《加拿大人来过了》

　　我承认，我母亲对加拿大人有些误解：高高大大 她说/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的人。我母亲并不知道来自加拿大的白求恩是“我们的人”。这个不识字的老太太似乎天然地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这是让我惊讶和哭笑不得的地方。

　　这首诗写的是2004年8月的事，当时义乌的王选女士请了一帮加拿大国际友人到我们村寻访日本细菌战的受害者，他们怀揣录音笔、照相机、笔记本，在村子老年活动室拍照取证——我说过，我奶奶就是死在小日本手里的，不光是我奶奶，我们村上当时有254位受害者（整个村子当时也就700人左右）：其中因鼠疫死亡132人，因伤寒死亡99人，因炭疽死亡15人，受炭疽侵害幸存8人。——幸存者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德新的母亲：她的鼻子整个是凹陷靡烂的，一个没有鼻子的人，她的那张脸，在我童年记忆中就是可怕的梦魇；作为小屁孩的我们那时并不知情，有时仗着人多还一路尾随过她，嘴巴则念念有词：德新黑，鼻头碓……另有一位，是我发小金红的爸爸，他是老裁缝，但我直到他快不行了才知道他一直有着“烂脚病”，才恍然明白这个老裁缝为何总是布衣长裤。至于眼下还有多少幸存者，很惭愧我不太清楚。不过——1942年6-8月，日本关东军731部队两次用飞机将鼠疫、霍乱、炭疽、伤寒等菌苗投撒在汤溪、衢州一带——的事实倒弄清楚了。——2004年9月18日，村民代表伊文秀在王选的引领下曾把诉状递至浙江省高院，耐人寻味的是法院受理后既没开庭也没驳回；第二年3月王选还领着伊文秀他们取道萧山机场去了日本，伊文秀代表170名原告向日本东京高等法院递交诉状，请求判令确认日本政府发动细菌战违反海牙公约和日内瓦协议，同时请求判令每位原告损失费和战后伤害赔偿费各50万元，计100万元。打官司的费用是大家凑的，我爸为我奶奶出了28元。可惜官司没有下文，小日本不承认。

　　说到小日本，我干脆再跑跑题。我一度以为小日本都像《地道战》《地雷战》里描述的那么蠢笨。有一阵子，我以为只要有一把弹弓，只要不被人家抓住，我就可以边跑边把小日本弹得鬼哭狼嚎，而且幻想着能把小日本引入伏击圈。小兵张嘎理所当然是我们的偶像，他拥有的木壳枪，差不多每个小伙伴都有。我们还有木制卡宾枪，感觉比重型机枪要趁手——有一年，我在雨台屋看到真正的几支三八步枪和一挺机枪，乘大人不注意，就出手去抱机枪，结果根本就挪不动！这让我沮丧了好几天。后来听我母亲说——1942年她7岁，当时也屁颠屁颠地跟着中戴下村的大人跑——“日本鬼子来了”，一个消息就可以让整个村子的人逃光，我开始真的不相信。听得多了，慢慢才信了。知道汤溪人逃鬼子是往山里钻：里金坞、山坑坞和洞八山一带，悬崖嶒崚，洞穴玲珑，山泉潺湲，是天然的避难所、防空洞。而我们村，因为浙赣线沿着青阳山脚经过越溪——有座日本人造的“洋灰桥”，桥西端是个八角形大碉堡，高踞在派溪李到五都钱、梅村的路边，像极了《小兵张嘎》里的那个炮楼，平常就有日军驻扎，因此，我们村人似乎逃无可逃。日本驻军跟我们村民关系如何，我不太清楚，不过有三件事记忆深刻。一是我爷爷和爸爸反复提及的，村民逃日本人，是取道溪滩从派溪童走南山，日本人的机枪架在后山朝溪滩密集扫射，死伤不少，他们提及一头家养的大水牛，牵到溪滩，受惊吓而挣脱逃走，隔了三天居然自己回来了。二是我在发小志宏家，看到过两个没有“馅”的手雷，生铁做的，很沉；还在小刀家看过一把军刀——同样的日本军刀，在古子城开价是一万五。据志宏说是他爸爸做下的：一个日本驻军黄昏醉倒在派溪李的溪滩，做木匠回家的志宏爸爸撞上了，就把他给做了！这两件事情有无关联，尤其是后者是不是真的，我无从确证——志宏父母已去世多年。三是“洋灰桥”的牢固：浑身钢筋水泥浇筑，桥墩和桥身颇为繁复，我曾多次去玩过，桥墩上有“窨井盖”，你可以沿着井口的铁楼梯爬上爬下，下面就是波光粼粼的越溪，靠近桥墩一带，水色特别深。75年越溪发大水，越溪上所有的桥都垮了，就它没被冲垮，只是整座桥发生些微位移！后来要炸毁重建，费了好大劲，而碉堡至今还在，作为历史的见证。

　　我承认小日本厉害，1942年，我们村子12户都死绝了，我奶奶死的时候我爸爸才9岁；1993年，我的一位修摩托车的朋友羞愧地告诉我，他打不开一辆摔断链子的日本原装铃木摩托车——只是想打开车身看看有没有“拉缸”； 1996年5月，当年侵华日本老兵松上年雄、村上育夫牵头出钱106万日元，在长山造了一座“石门中日友好林园”——“林园”？有这样生造的别扭的词语吗？汉语中有“园林”一词，却没有“林园”一说,要不就是“陵园”——而长山石门偏偏是日本老兵1942-1945的驻防之所、葬身之地！在我们的孩子沉醉于宫崎骏动漫的时候，他们的高中生做着“日中交战”的思考题——日本和中国一百年打一次仗，19世纪打了日清战争（我们叫做甲午战争），20世纪打了一场日中战争（我们叫做抗日战争），21世纪如果日本和中国开火，你认为是什么时候？可能的远因和近因在哪里？如果日本赢了，是赢在什么方面？输了是输在什么条件上？分析之。

　　老实说，我对这个信奉桃太郎的民族没有信心。“桃太郎长大后力大无比，带着狗、鸡和猴子到鬼岛去冒险，打败了魔鬼，带回了很多的财宝，一家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鬼岛的魔鬼？谁都不傻，把对方妖魔化一下就可以了。我承认，两年前的日本大地震，我确实是喝着小酒看着电视直播的——有一画面至今印象深刻：路基已坍塌，可是水泥浇筑的路面居然还完整无损地延伸着，类似一悬空的桥面。我承认，这路真的是日本人修筑的！饶是如此，以后如果日本还有地震、海啸、火山爆发，我还是要喝着小酒看电视的——自从结婚成家，每天我就这样进晚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