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不用那样的忙碌了，我会在村外禅院的钟声响起时醒来。再不必急匆匆地起床，我可以先辨听一下是哪种小鸟在歌唱，然后在他们一声一声的呼唤中，慢慢起身。还是先喝杯白开水，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然后摘下墙上的剑，去院子里练太极。这把纯钢剑跟我有半个多世纪了吧，还是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从一户搬家的人家那里买来的。年轻时忙来忙去，曾经有十年，我都没动过它。剑的两面，都已锈迹斑斑。但是我从没忘记它，心里时时地惦记着它。在一个春日里，我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终于让它光芒重现。这把剑柄上刻了我名字中的一个“梦”字，剑身一面刻有龙纹，另一面刻有一只凤，我给它起名叫龙凤剑。它曾作为装饰，一直挂在墙上，现在我终于有时间和它相伴了。儿时曾有个江湖梦，江湖，也算闯过了。社会就是江湖，在社会上行走，无一不是江湖，而今的我，已不参与社会上的任何事，退隐江湖了。有点可笑吧？退出江湖时，我才真正地拥有了这把剑。嗯！从此和它相伴。我已过了运剑如风的年纪，就装模作样地练练太极，如果我还能提动剑的话。

　　练完剑，我才做自己的早餐。现在我不伺候我的孩子们了，只要我能动，我也不想要他们照顾我。开始做我的早餐，早餐其实很简单，煮点稀饭，泡菜，要切得很细，切成细丝，因为我已经享受不了那大块大块的脆。或者煮点面，到菜园子里摘点时令小菜，涮一下扔到锅里就可以了。

　　洗完碗，我该去化个妆了。只要活着就追求美，这是我人生最坚定的信念。放心，我不会把自己画成个老妖精，但保湿的、防晒的总是要涂的。如果本尊心情好，口红也可以涂点。把我稀疏的头发打开，然后在脑后绾一个小小的髻。其实我抬胳膊已经有点费力了，但我仍旧不舍得剪掉这为数不多的几根长发，前世大概和短发有仇，就是不想梳短发。

　　打扮好，就该做事了。劳动和运动是我这一辈子都不能丢的。我留了半亩地，自己耕种。为此还和儿子们吵了一驾。他们不让我下地。我对他们说，你们大了，我不管你们；我老了，你们也别管我。你们想要闷死老娘吗？你们想老娘的老骨头生锈吗？我想要自由，自由你们懂吗？我以我的老资格为自己争来了自由，虽然这不是完全的，还是会受到儿子们的监视，也会收到他们这样那样的建议，有些我还是会考虑的。

　　这半亩地，一茬菜籽儿一茬玉米。也不求收很多，能榨几十斤油，够我吃一年就可以了。收获的玉米，我用来养几只鸡。

　　这点庄稼对我来说是小事，我大多的时间都用在门前的花草上。房前的院子铺了水泥地，当年是公婆的意见，我本想让它变成绿茸茸的草坪。现在说也没有用了，也不能把水泥扒开再种上草。好在从院子边到门前这条河的河边，还有十几米，尽管河边的梧桐树，又高又粗了，他们还是没我老。当年爱人设计的秋千还在，只是那坐板已换了多少块，绳子也换了多少条了。因为梧桐树下的灌木早已被我清除，如今他的脚下只有茵茵绿草。从河边到院子边的空地上，我栽满了各种鲜花，有春天开的栀子花；秋天开的菊花；夏天的玫瑰最艳丽，红的、白的、黄的，还有从春开到秋的金盏花。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花，我每天花很多时间和它们喁喁细语，我的心欢快而欣喜，看着它们我就忘了自己已老，就像我和她们一样美丽。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有点累，也到了午睡的时间。倒头能睡是修来的福分，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年轻时曾经羡慕失眠的人，心想睡不着觉多好呀，不睡觉就可以做事情、可以学习。后来因为某事，终于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原来失眠是很痛苦的，失眠不等于不困，很困，就是睡不着，根本没有精力，没有精神去工作和学习。所以又恢复倒头就睡的日子，倍加珍惜失而复得的幸福。其实人老也没那么多觉了，一会儿我便醒来。也没什么急事要做，腾个把小时才起来。给自己泡杯茶，或者咖啡，待精神、身体都已恢复得很好，这才去给自己准备午餐。

　　说午餐也可以，叫晚餐也行，反正就是这一顿吧。老年人一天吃两顿饭可以了。这一餐，我准备吃丰盛点，一荤一素，一汤一饭。

　　吃过午饭，外面太阳正大，这个时间我是不会出去的。但吃了饭也不能坐着，这个时间我刚好用来练书法。书法和绘画都是需要心静才能做的活儿，比写作还需要心静。年轻时我就很喜欢，却一直无法静下心来学习，现在终于有时间了。先练字，在案前，屏气、凝神、悬腕，这种练字方法，有益身体健康。这个我年轻时就知道，可就是没有坚持。下午没什么事，写完字，我可以尽情地去画画。下午时间很清闲，我还可以做手工、织毛衣。可以玩我年轻时想玩又没有时间玩的游戏。

　　天凉快点的时候，我要去山上背一背柴回来。虽然家里气电都方便，但我喜欢柴火饭，喜欢那种真正的烟火味。烧不完的，冬天用来烤火。

　　黄昏的时候，我是必须去散步的。我再一次问候了我的花草们，或许会踱过对面的石桥，一直走到养马坝街上去。每次走过，路边的风景都令我愉悦，三月有桃花，四月有杏花，五月山樱桃就红了，像红珍珠，颗颗晶莹。即使是冬天也不要紧，那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结了指肚大的黄色果子，挂在干枯的枝蔓上，像人工的盆景，想起它曾经碧绿的一生，不禁让人感叹，给人一种悲壮的美。

　　散步回来，我要休息一下。我披着镶有流苏的披肩，坐在岁月的秋千上，摇晃时间。我想与记忆深情相拥，给它一个热烈的吻，它却摇摆不定，躲躲闪闪。黑暗钻出地面，把夕阳的金发晕染。水声，那哗啦啦的山泉在卵石间跳荡，惊散我这份缱绻。醉了的夜风，又把我带入另一种缠绵。

　　我喜欢的、安静的夜终于来了。年轻时我很怕夜晚，劳累一天，一到晚上，睡意就来了，头脑昏沉沉的，还谈什么灵感？而现在却是我最清醒的时候。坐在电脑桌旁，进入我的另一个世界，虽然没什么大成绩，但我仍庆幸，我保留了写作这个习惯。有时我会看年轻时写的文字，我会笑自己，那时是多么的幼稚！而那些情感，又是多么的纯真！那些感动过自己的段落，那些泼洒过的泪痕……如今，我的眼已干涩，即使我在灵魂里哭泣，也再流不出一滴感动的泪。

　　关了电脑，我总是向窗外看一看，我已习惯不拉窗帘。如果月亮圆满，我会睡得稍晚，偶尔还会找来陈年的酒喝上三两口。我，不贪杯，但生活里没酒不行。人生有时需要醉意，需要酒把醉意渲染得更浓。我和月亮也是老朋友，是一种各想各的心事的陪伴。像我这把年纪，好像也只有从前可以想，但也没什么好想的。我这一生，也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抡得锄头，写得文章。那又怎么样呢？“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此时的我，也该向死而生了，所有的骄傲，已成云烟，曾经的不对与愧疚都原谅自己吧，让一切在心中，逐渐变淡，逐渐变淡……

　　说了这么多，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我认为我会一直一个人。但也说不定，还会有一个人陪伴。那样生活也不会有太大改变，我的思想，很少为别人改变。如果，真有另一个人的话，他会带着我编织的厚厚的围巾，我们在秋风里边走边聊。

　　我说，你这么晚才出现？

　　他说，还不算太晚，至少没有等到下辈子。

　　我说，可是我都这么老了。

　　他说，那有什么关系？我读过你灿烂的青春，更爱你干净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