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树
我路过很多个城市,站台,村庄,小镇,我常常很快就忘记了它们的容颜,还有那些模糊不清的路人的面孔,但那些一闪而过的树木,却如一枚印章,印在我记忆的扉页,再也祛除不掉。
我记得一次坐大巴,从家乡的小镇去北京,有8个小时的行程。是让人觉得厌倦的旅程,车上不断放着画面劣质的碟片,窗外是大片的田地,在晚春里,千篇一律地绿着。车上的人皆在枪战片的喊叫声里昏昏欲睡,我则看书,偶尔累了,才看一眼路边那些还荒芜着的山坡,或者赶羊吃草的农人。
而那片花树,就是这样映入我疲惫视野的。它们安静地站在路旁,接受着风雨,也迎接着沙尘。它们的周围,是堆积的石块、砖瓦,还有日积月累吹过来的沙子,柴草。这是一片荒废的土地,生命的脉象气息微弱。而那几株花树,却如此生机地点辍着这片荒野。它们长在蓝天之下,并没有因为出身卑微,就辜负了这一程春光,反而愈发旺盛地绽放着。
它们的花,有绢纸一样的质地,微微地皱着,可以触摸到内里的经络。这一树花,竟有白色、粉色与紫红三种颜色。在阳光下,它们争先恐后地繁盛着,吸引着远道而来的蜜蜂、蝴蝶,还有我们这一车路人的视线。
我很快地拿出了相机,啪啪啪地拍了很多张照片。旁边便有人说,今日这些花朵,明日就全谢了,也只有在你相机里才能长久。我不解,他细细讲述,这才知道,这种绚烂的花树,名叫木槿,也称扶桑,此花朝荣夕衰,但旧的凋零,即刻有新的补上枝头,所以在整个春夏之日,路过此地的车辆,总不会错过它们这一场美丽的花期。
我一直觉得,它们是为每一个路过的旅客而生的。它们站在天地之间,用最盛烈又最朴质的姿势,给每一次注视,一次温暖的慰藉。这样的慰藉,是双向的。我相信我那一眼的惊异,也曾为这几株孤单的木槿,以及那些只有一次生命的花朵,注入过点滴的勇气与信念。尽管,木槿本身,所代表的就是坚韧永恒的美。
我也记得在一些火车只停留一分钟的小站上,会见到一株株向上寂寞伸展的法桐。它们灰褐色的枝干,沉默着冲向那暗灰的天空,犹如一个寡言的男人,背负着俗世中的责任,一言不发地前行。
如果是夏日,它们密实地枝叶会给那些生活枯燥单调的小站服务者以最切实的荫凉与安慰。它们阔大的叶子,承载着这个站台火车穿梭般过往时留下的尘灰,还有那巨大无边的哐当哐当声。这是一种胸怀极为宽广的树木,它们不仅生长在旷野,更葱郁着城市。它们吸附着人类排解的垃圾,却吐露着洁净的绿色的空气。而且,一旦在城市扎根,它们便努力地向上向下伸展,试图将那野性的生命,注入嘈杂喧嚣的人群。
而在冬日的旅行中,它们那裸露的遒劲的枝干,则同样温暖着旅人无处可以安放的视线。它们的科属,是悬铃木,很美的名字。你们可以想象,在冷寂的冬日里,它们挺拔地站在薄凉的阳光下,每一个枝干上,都悬挂着乖巧的“铃铛”,犹如圣诞树上挂着的糖果。风吹过时,它们在风里发出细微的响声,只有细听,你才能分辨得出,哪儿一种声音,才是那些可爱的小球发出的絮语。
城市的四季,就这样从它们手掌一样向上托起的枝干上滑过,犹如一叶轻舟,滑过江心的微波。
而人的生命,也在与这些绽放或者不绽放的树木的注视中,穿过一重一重波澜起伏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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