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父亲
那还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人们的生活还比较贫困的时候,岳丈就偷偷地做一些小本生意,他收了人家的货,再发出去,赚取其中的差价。那时候岳丈的儿子5岁,女儿——也就是我的妻子1岁,他们的日子过得比较优裕。
那时一位烟台的客户,常来送货,他是一个中年男子,姓刘,留着络腮胡,一看就是那种诚实憨厚的人。每次来的时候,岳母都要炒上两个小菜,让他跟岳丈喝点酒,他的胃口不太好,能吃的菜就是豆腐和炒鸡蛋。
那时候账都是赊欠的,人家欠岳丈的,他欠人家的,年底一把结清。谁知那年,他供货的那方家里起火,一夜之间烧了个精光,岳丈积压在那儿的千余元钱的货物也付之一炬。还没到年底,家里要账的就挤破了门,岳丈只好求亲告友,东凑西借,打发走了这家又来了那家,好端端的日子骤然陷入了困顿和窘迫,简直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腊八那一天,烟台的刘姓客户来了,岳丈跟岳母最犯怵的就是他,因为欠他的钱最多,足有二百多元。他显然也知道了事情的变故,更看出了岳丈家眼下的困境,所以只低着头喝水,不提要钱的事。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从炕上下来,提出要走。岳母怎么也不答应,到邻居家借了个把鸡蛋,又出去买了块豆腐,留他吃了饭。他吃得很少,话更少,说胃疼,吃不下哩,把大半盘的鸡蛋用筷子挑着给我的妻子和她的哥哥。岳母看着,背过身去抹眼泪。走的时候,岳丈把费了好大劲借来的几十元零头给了他,让他先拿着回去把年过了,说余下的200元慢慢地再还他。事已至此,真的没有办法了……他拿在手里,一张张地捻着,叹了口气,岳丈就知道他是嫌少了。谁知他却拿出了一半递给了岳丈,说:“不能光我过年啊,你还有两个娃,苦了大人不能苦了孩子,那些慢慢再说吧。”说完他就走了。
因为没有了业务上的往来,加上他也知道岳丈短时期内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以后也就很少来。偶尔来的时候,他都借故说是出差路过进来看看,问问岳丈最近的情况,吃顿简单的饭,绝口不提钱的事。他越不提,岳丈岳母也就越不好受——贫穷能让人变得多么无奈和棘手啊!
再一次来的时候,他用竹筐捎来了两只猪崽子,说:“你们养着吧,养大了我会找人来收的。”那时候一只猪崽也得二三十元钱,家里真是连猪都捉不起呀!岳丈看着两只胖墩墩的小猪崽,面露难色。他微微一笑,又说:“猪崽是我家猪下的,不要你钱,你只管养就行了。”岳丈知道他是想借此赞助自己把“债”了却,就感激地留他吃饭,他推说事忙,只喝了杯水就走了。
后来的情况是,一只小猪养了不到一个月,得了疟疾死了;另一只因为营养跟不上,养到年底还不过150斤重,开了春,到了盛夏,猪还是没怎么见长,岳丈只好卖了,卖了98元钱。他们没敢花,凑足了100元打算等他来先付给他,可是一直不见他来。岳丈只知道他是烟台桃村县人,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10岁,小儿子8岁。除此以外,别无他知。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他的影子还是没出现。后来,因为有事急用钱,就先拿出来花了。
又过去了5年,岳丈家的生活好了起来,有足够的能力还那笔钱了,他还是没来,家里的人就猜测着他是不是出事了,或者……是出现了其他变故?岳丈几次想去找他,可是都因为手头一些事缠着,加上自身懒惰成性不好动,没有去成。再后来,随着时间的增长,他就渐渐地把这件事淡忘了。
一直到了1997年,岳丈村里当时跟自己一起做生意的一个人出差到烟台,在路上遇见了一个桃村的人,两人就拉了起来。岳丈村的那个人也认识那个刘姓的客户,就问起他,他笑了笑,说那是先父,不过现在不在了。那人又问起岳丈的名字,他就告诉了他,那人听后爽快地说:“你能不能给他捎个信,让他到我家来一趟,父亲临终前有桩事嘱托我还没办,我想跟他说说哩!”
岳丈知道后,真是悲喜交加,喜的是30年的心债终于可以偿还了,悲的是这么好的一个人竟然早早地走了。最后,岳丈和岳母带上许多钱物,按照那个人留下的地址去了。
他大儿子—就是那捎信让岳丈来的那个人接待了他们,当然他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是只须一眼,他们就从他脸上看出了他父亲当年的样子。岳丈和岳母先是表示歉意,然后拿出了2000元钱,让他留下。他嘿嘿地笑了,连连地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接着起身到里屋,翻弄了一会儿拿出一张褪了色的米黄色横格纸,递给岳丈。岳丈看了看,见是他父亲生前的账单,其中在他们那一栏里用蓝笔划掉了,见岳丈疑惑,他就拿过去,用低沉的声音解释道:“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常跟我们说,到你们家受了很多恩惠,说您跟伯母是两个好人……可是,那一年,父亲的胃病又犯了,特别重,弥留的时候,他把我叫到跟前,嘱咐我以后一定找到你们,代他向你们问好,有空接你们来家玩玩。父亲还嘱咐我,说你们家里日子过得艰难,两个孩子还小,那200元钱就不让我跟你们要了,他不放心,又亲自要过笔去,划掉了……”
他还要讲下去,可是他们两个人都听不下去了,嘤嘤地掩面哭起来。末了,岳丈提出到他父亲的坟上看看,大儿子就领着他们去了。刘老汉的墓掩映在一株粗大的柳树底下,四围是青青的草丛,显得特别的突兀,岳丈跟岳母什么也没说,就俯身跪了下去……
他的大儿子终于没有留下岳丈一分钱,只收下了岳丈带来的几瓶白酒和一箱他父亲生前爱吃的鸡蛋。
以后,每年的清明时节,岳丈都会带着儿子和我的妻子到桃村去,有时候也带上我。每次在他的坟前,岳丈都要久久地长跪着,呷上一盅酒,喃喃地跟他说着什么。起身的时候,他就用那条大方手帕擦干泪,对我们重复那句说了几百遍的话:“记住,这里长眠的是你们的另一个父亲,是他让你们健康地成长到现在,你们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