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伤痕宛如花开
一
她的记忆里没有父亲。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父亲便抛弃了母亲,与一房地产商的女儿好上了,跟着那个女人,远涉重洋,去了大洋彼岸。
母亲由此恨尽天下男人。
她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印象中,母亲极少抱过她,也极少呆家里。她不知道母亲在外面干什么,母亲总是打扮得艳艳地出门,能连续几天不回家。而一旦回到家,外婆就跟母亲吵,指着她对母亲说:“林兰,你是有孩子的人了,你不为自己想想,你也该替小蓉想想。”母亲那双打着很浓眼影的眼睛,就会冷冷地瞟她一下,嘴里“哼”一声:“她倒是长得越来越像那个家伙了。”然后自顾自地关进房内去睡觉。
外婆气结,哭。她害怕地伸出小手替外婆抹泪,一边小声说:“外婆,小蓉不要妈妈,小蓉只要外婆。”那是大实话,她对母亲很陌生,亦很畏惧,潜意识里,她是不希望母亲回家的。外婆便紧紧搂住她,一边流泪一边叹息:“小蓉啊,我苦命的小蓉啊。”
她6岁那年,疼她的外婆,因一场意外,撒手人寰。
她那时尚不懂得死亡,她以为外婆只是去了一个地方,就像平时外婆上街买菜,关照她呆在家里,过一会半会外婆准会回转来,笑眯眯擎一根冰糖葫芦,叫着她的名字,看着她雀跃地扑过去。
她固执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外婆,天黑尽了,外婆还是没回来。母亲抱起她,母亲洗尽铅华,母亲的脸上,有浓浓的哀伤。母亲说:“小蓉,外婆不要我们了,她不会回来了。”她不信,外婆怎么可能不要她呢?外婆说过,在这个世上,她是她最疼的人。她大叫:“你骗人!我要外婆!”母亲哭了,母亲的泪,一滴一滴滴在她的发里面,滚烫滚烫的。
母亲不再外出,穿朴素的衣裳,长长的头发,用一方帕子挽在脑后。母亲看上去很漂亮,像家里墙上贴的年画里面的女人。母亲帮她梳小辫,做饭给她吃,陪她睡觉,甚至,给她讲童话。
黄昏的时候,母亲常常坐在窗口,眼睛眺望着远方。夕照的余影,把母亲的身子淹没在里头,母亲的人,像裹在一层雾里面。有一种很忧伤的东西,突然击中她小小的心,她远远呆着,看着母亲,想着外婆。
屋子里很静,窗外偶有一两声鸟叫,啾啾,叽叽。
二
母亲再度外出,因一个电话。
不知谁打来的,母亲接听,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母亲在电话里咬牙切齿,母亲说:“他倒是活得逍遥自在,还想来看小蓉?他做梦去吧!他不得好死!”
母亲重又浓妆艳抹,看她的眼神,又有了嫌弃。有时母亲定定看着她,喃喃问:“你怎么长得越来越像那个坏蛋呢?”她听不懂,不吭声地看着母亲,母亲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一边呆去。”然后,换衣,打扮,往脚上涂寇丹。
母亲都是在晚上出去,走前把她胡乱塞到床上,说一声:“好好睡啊。”家门随后被打开,又关上,母亲的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在楼道里渐行渐远。一个房间空了,很大的空。她小声地哭着,把自己蜷成一只猫,躲在被子里。
她醒来的时候,母亲多半已在沉睡,残留的脂粉挂在眼梢,母亲的脸,看上去苍白极了。母亲穿的衣服,胡乱扔在地板上,像夏蝉褪下的壳。她小心地起身,母亲迷糊着说一句:“桌上有吃的,自己吃去。”她“哦”一声,在她,已习惯了,母亲每天把她吃的夜宵带回来,给她当早饭。有时是面包,有时是火腿肠,有时是叫不出名字的糕点。
母亲总要睡到中午才起床,坐镜子前懒懒地梳妆。母亲的化妆品有很多,古里古怪的瓶子,很好看,她在边上好奇地拿那些瓶子闻。逢到母亲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母亲会把她抱到膝上,用胭脂在她眉心点一个小红朵,然后看着她笑:“小蓉长大了也是个迷人精。”
三
她上学了,母亲把她寄放在学校里,与母亲见面少了,一星期才见一次。她一点没有失落感,反而觉得快乐。她跟母亲,早就生疏地隔着一层膜了。
周末的时候,母亲坐着男人们开的小车,到学校接她。她回家后,母亲并不在家陪她,而是扔给她一些钱和一些吃的,便又出门了。
她渐渐长大,逐渐明白了一些事理,知道母亲在人们眼里,是个极不光彩的女人。她的身后,因此多了很多的唾沫星子,都是不屑。一次在学校,同桌跟她发生争执,情急之下,同桌叫骂:“你妈是只鸡。”她不懂鸡是什么,但感觉那是一句很狠毒的骂人的话,遂冲上去与同桌打起来。结果,老师让找家长,电话打遍,却找不到母亲的人。老师罚她站壁,一边就骂开了:“什么样的娘,教出什么样的孩子来!”
周末,母亲再到学校接她时,她不肯跟她回家。母亲强行把她塞进车,回到家,她第一次哭着问她:“那些男人是谁?”母亲显然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母亲恨恨地说:“是些花心的臭男人!”旋即,又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她的心,一寸一寸冷下去,母亲让她感到耻辱。从此,她与母亲形同陌路。
她在学校越来越呆不下去了,她自卑得像一只鸵鸟,恨不得整天把头埋进沙堆里。勉强读到初二,她辍学了。
对于她的辍学,母亲只是稍稍愣了愣,慢慢吐出一圈烟,说:“你不高兴上就不上吧。”然后,扔给她一些钱,让她在家呆着。
她不要母亲的钱,她自己出去打工,她帮一家花店卖花,她要用自己赚的钱养活自己,她希望离母亲越远越好。
四
知道母亲染上毒瘾,是在她18岁生日的那一天。
那天,两个多月没有音信的母亲,突然给她打来电话。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有些遥远,母亲说:“小蓉,今天是你18岁生日你知道吗?妈妈给你买了一件礼物,你在家做好饭等妈妈,妈妈一会儿就回去。”她的心中,荡过一丝久违的温暖。于是轻易就原谅了母亲的过往,特地跑去菜市场买了很多菜,做好了饭在家等母亲。她想趁这次难得的机会,好好跟母亲谈谈,在这个世上,她是她惟一的亲人,她们是要相依为命的。
但她等来的不是母亲,而是警察,母亲在吸毒时被抓,被强行送进戒毒所。
冬日的阳光,奶油样的,慢慢淌着,她穿过大半个城,去看母亲。一路上,有年轻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在暖阳下幸福地走着。她站在大太阳下,突然泪流满面。
她见到母亲,两个月没见,母亲原本丰腴的脸,已瘦削不堪。母亲不肯看着她,母亲垂下眼皮说:“小蓉,别学我,对一个人永无止境的恨,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你以后凡事要学会放手,好好过。”
她上前握了母亲的手,就那样轻轻握着。冬天的阳光,悄悄地,爬满她们全身。
母亲哭了。
五
母亲从戒毒所出来后,很安静地在家呆着,帮她洗洗煮煮。她每每回家,衣服晾在阳台上,飘着肥皂香。饭菜冒着热气,一屋子的温馨。那些天,她开心得看天天蓝,看花花开。
那时,她刚刚盘活了一家服装店,整日忙着。母亲提出要帮她打理生意,她正好要去进一批货,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把每件衣服的价钱一一告诉母亲后,把店交给母亲,放心地南下浙江。
一个星期后,她回来,她的小店,却门户紧闭。母亲竟趁她不在,把店里的衣服贱卖了,所得钱款,悉数被母亲卷走。她不相信母亲会那样做,疯了似的满城找母亲,母亲却像人间蒸发了,再也找寻不见。她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她的母亲,欺骗了她。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咬破了嘴唇,还是没有哭得出来。
半年后,母亲在外地,因吸食毒品剂量过多,中毒了,被人发现时,已奄奄一息。母亲告诉别人,她有个女儿叫何小蓉。
何姓是她父亲的姓,知道这个,还是一次她偷偷翻到她的出生证时看到的。从她有记忆起,她的名字,一直被叫成林小蓉而不是何小蓉的,林姓是母亲的姓。在生命的最后,母亲还原了她最初的姓,让她与另一个人,有了关连。
母亲以这样的方式,原谅了那个她恨了一生的人。
医院里,她见了母亲最后一面。白色的被单下,母亲的身子,瘦得像一片叶。
母亲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她,嘴唇轻轻动了动,尽管没有发出声音,但她还是清楚地听到了那3个字:“原谅我。”那一刻,她心中的伤痕,宛如花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一任泪水拼命地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