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星期天影评(Pinoy Sunday)
关注何蔚庭是从他的两部短片《呼吸》(2005)与《夏午》(2008),都有鹤立鸡群的大胆手笔:《呼吸》从SARS而来的灵感,假想病菌透过空气肆虐的未来,一个女孩特意“选中”一个男孩陪她发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关系,双跳漂白的高反差影像,为影片建立了一种结合青春与末世的特殊个性;《夏午》的电影语言同样突出,从头到尾仅用五颗镜头,一条公路、一辆轿车里的两女一男,要在黑白宽银幕的世界里,演出情欲、嫉妒、杀戮、想象各种戏码,戏剧张力与拍摄技巧都是严峻考验,结果也令人叫好。
如果把短片视作一个新锐导演的敲门砖或试金石,何蔚庭是最让人期待的。而终于等到的《台北星期天》。一出手,果然可观。光是题材和角度,就显得勇气非凡。
他以两个在台北工作的菲律宾人为主角,“胖”的迪艾斯把老婆孩子留在家乡,到台湾来打拼,却也因为寂寞而和在台帮佣的同胞安娜交往;“瘦”的马诺奥依然单身,却自作多情,一心只想到了星期天放假,就可以和美丽的赛西丽约会。结果,讨好佳人去买芒果冰的马诺奥被捉弄放鸟,还目睹心上人和开豪华休旅车的台湾男子过从甚密;而从电话得知妻子在老家车祸受伤的迪艾斯,担心内疚之余,决定和安娜分手,却忘了这天正是她的生日。
两个搞得灰头土脸的男人,同病相怜之际,却发现一张被遗弃在路边的红色沙发。“在宿舍的天台摆张舒服沙发,坐在上面大口喝啤酒,顺便欣赏月色”的梦想,让他们兴起把沙发搬回去的计划,因此一段略带荒谬色彩的旅程,就此展开。好笑的不仅是他们途中发生的冲突争执,还有光怪陆离的台北众生。譬如吵起架甩头就走的中产阶级小夫妻,显然是让这个旅程得以开始的关键。而半路杀出的酒驾骑士与美丽女警,则带出台湾人超会“噜”的独特文化、对外劳的阶级偏见、以及语言不通的笑料与绮想,可惜如果林若亚的“警花”身份能再发酵出点什么东西的话,应该会更精彩;在节奏上最棒的,是和扬言跳楼的儿子争执不休,危险时刻又强把沙发当救生气垫移来移去、活像跳探戈的陆弈静;而捕风捉影、信口开河的台湾媒体,自然也成了主角眼中莫名其妙的程咬金。
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十足台北的电影,却懂得反客为主,带我们透过两名菲律宾外劳的眼光,来看熟悉再不过的生活场景所涌生的新趣味。这个角度的位移,不仅提供了所谓的新观点,也放大了台湾的族群(住民)意义,进而拓展台湾电影的面向。过去并非没有关怀外劳的作品,但大都走向较批判或悲情的沉重路线。《台北星期天》绝无讪笑、也非冷感,而是本身情节设定的荒谬色彩,让它笑中带刺,乐而不淫。搬着沙发横越台北的奇观底下,有着对小小狂想的强烈尊重,却又在与现实的冲突矛盾里,体现了差异。
我尤其喜欢当旅程看似停滞的时候,导演的关怀却持续流动,甚至扩大层面。也许是空心情圣马诺奥想象心上人唱卡拉OK的情景,或是不解风情的迪艾斯打电话给分手女友道歉的时候,镜头暂时离开两个活宝,转到他们关心的角色,甚至外延至生活优渥的台湾雇主不同于他们但一样难念的经。正因为无论贫富贵贱,对所有人而言,现实都有其困难,这才使得狂想的执行,有了一种唐吉诃德式的浪漫,也让最后的幻想场面,绽放神采。但何蔚庭并未浪漫过了头,甚至有点残忍地带我们目睹梦醒后的现实。这样会不会太重了?见仁见智。但真正的结尾却又透露两人还在菲律宾称兄道弟的时候,就曾想象开个家具行,这会是支持他们在整部电影锲而不舍搬运沙发的动力吗?或者连他们也忘记了这个曾经发下的豪语呢?
面对二十一世纪更形复杂的人口结构与人际关系,对台北或台湾的谈述,也不应只是本省∕外省、都市∕乡村,我们的电影对此做出什么样的省思与预(寓)言?《台北星期天》别出心裁地透过轻喜剧的形式,带我们藉由“他者”眼光看到“自身”形貌。我原本以为何蔚庭会用更猛烈的手法来表现这个题材,结果他的技法中规中矩,只用了少部分的跳接,但内外文质相符的稳健,还是明显超越同期新锐。这位出生于马来西亚,在美国读电影,到台湾成家立业的导演,正以他的加入和创作,改变台湾电影原本的狭隘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