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妓院回忆录》教人想起三部电影来，分别是《海上花列传》、《艳娃传》与《上海异人娼馆》，无论气氛与格调，都像到不能再像，尤其前两部那种昏灯迷影的感觉，才发现无论中国还是美国，妓院气氛都一样香艳慵懒，空气均是黄灿灿的，像扑了灰尘的香粉。《巴黎妓院》做得极有腔调，系“浮世绘”的手法提炼出精华，女演员选得匠心独俱，均是头颅精致，乳房丰满，腰肢亦极肥沃，绝非修长现代的模特款式。那个辰光的妓女宛如涂了口红的奶牛，香喷喷地坐在沙发上，手里端一只水晶杯，紧身胸衣的搭绊都是敞着的，刻意让嫖客窥见她们最隐秘的皮肤。

你可以将片子视作十九世纪传统法国妓院的“说明书”，连规矩作派都是有考证的，东西要怎么用，睡房该如何处理，香水摆在哪里，接客讲究什么流程，一笔一划都错不得。而且不是逼不逼迫你做皮肉生意的问题，却是以妓女的天生丽质为头等条件，必须要美，要妖冶，要每一寸皮肤都光洁柔软，捏起来脂肪还得有饱足感，老鸨一直对那些年纪较小的姑娘强调：“你不能再瘦下去了！”然而依如今的审美眼光看，她们还系尤物级别的，只精心将妆容化好，然后用那颗小巧的头颅偎在男人的大腿根处，蹭到他们勃起为止。

和全世界所有艳妓一样，她们一般都不太稀罕爱情，精通的是讨好之术，所以有位沉鱼落雁的犹太藉妓女被客人绑起来，用匕首划开两边嘴角，让她的面孔从此保持残忍的微笑。这副诡异的“笑面人”模样，电影评论照样有客人为她买单，因妓院既然能容下欲望，就能容下畸形情趣，那个伤人的嫖客此后还会光照，也没有遭到仇恨，起码表面上没有。

你很难用“低贱”二字来形容这部电影里的妓女们，尽管她们被人著书说脑容量太小，以至于想法相对简单，但她们似乎只是较之一般女人对物欲看得更淡一些，任何只需张开双腿就能换来的东西要珍惜很难，所以无论她们是否能出色地假扮木偶，玩奢靡淫乱的性游戏，脸上都浮着一片漠然的纱。自古以来，烟花女子的枯荣都宛若金粉剥落，一片片一颗颗地掉，成了锦灰堆，轻飘、凄凉，且无根无影。胶片中的巴黎妓院却是庭院一般，唐丽堂皇，放了一株株名唤“交际花”的植物，都是玩具，随客人高兴怎么样呵护、浇灌，乃至切割。还记得戏里那名染上梅毒的妓女，她等死之余倍觉欣慰，因终于可换来休息，这才让我嗅到片中散放的花茎腐烂的味道，原来她们随时都会走，却怎么也走不出去，抑或讲舍不得走，即便遭受了巨大痛苦，也还是留。

片中的嫖客是否有情有义，我不晓得，只觉他们对妓女说：“我爱你。”的时候，都像是发自真心，谁教她们在自己的城堡里如此倾国倾城呢？有些男人甚至天亮都不肯走，硬要留在那里，说回家太无聊，他们可能不晓得，妓女就是露珠，天一亮便晒干，各自沉睡的沉睡，抽鸦片的抽鸦片，筋骨都松散下来，那时，大腿与双臂的肥肉便只是肥肉，不是谁的盘中美餐，可就算这样懈怠的女人，亦仍是美的，讨人喜欢的。

电影末尾处，导演将现今的红灯区也搬出来审视了一番，均是三三两两的流莺，站在街头拉客，各顾各的，头无片瓦，孤伶伶，木腐腐，丧失集体欢愉的精神力量。所以过去和未来，到底哪一厢比较掉价，还颇值得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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