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格(九)
180、“灌溉精神”
传统中国依农立国,土地为生存之基础,而灌溉则“画龙点睛”,成为激活土地的关键的一笔,有了这一笔,土地遂成为一位活的母亲,获具持续不竭的繁育能力。
在这样一种生存方式下,土地作棋盘网格状分割,然后分别与居民一家一户相匹配,构成此一种生存方式的内在秩序。
与此同时,灌溉便也成为一种水与土的均匀匹配:开渠引水,水随土行,流行周遍,对土地作普遍润泽,而成为一种“理想的水”,一种神水。——此一种农业“作业方式”经过升华而成为一种社会精神,一种“公天下”精神,贯彻到社会管理的每一个层面,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管理原则,譬如——
“常平仓”原则:国家收储粮食,沿水道置仓储存起来,遇有灾年,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保障生存。
“商控”原则:抑制商人,抑制货币,使货币的流通尽可能均匀普遍,使居民程度不同都能普遍得沾其惠泽;避免“乱流”,低处成淫,高处无水,枯润不均。治商如治水。
“排涝”原则:疏导河渠,排除积水,防洪安澜,保护农田;疏导民众,排除积怨,保护心田。——使民田、心田都成为可供良好耕作、有良好收成的良田。
以上这些原则所遵循的为同一种精神,我称之为“灌溉精神”。
若问:中国传统文化,儒的,道的,佛的,那么一些个虚绵绵的东西,远离实际、或远离人世的东西,它们又是怎样化虚为实,化精神为现实,贯彻到实际社会中去的?回答是:正是通过此种“灌溉”的方式,长期不懈,一点一滴渗透到社会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生活的细节。
181、国家的便是自然的,自然的便是国家的
无论是对全国农田的水利灌溉——农田灌溉,还是对全国人口的普遍恩养——社会灌溉,都离不开一个首要的前提,那就是:有一个统一的社会最高权威,即“国家”。
这一点,在传统中国,它落实于“皇帝”一身之上:皇帝——作为“国家”的象征,既为全国所有土地这个大农场的总地主,又为全国所有居民这个大家庭的总家长,一身而二任,将“农田灌溉”与“社会灌溉”两项工程合并为一项,当作“国家”的根本目的,纳入“国家”的内在运转之中,施政予以管理。诚如马克思所言:“小农……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头上的权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这种权力保护他们不受其他阶级侵犯,并从上面赐给他们雨水和阳光。”(《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七》)
一句话,传统社会的“农业生存方式”正对应着君主专制的国家形式。只能是这样的一种群体组织方式。那一块一块的农田,上面繁茂着的喜人的嘉禾,作为生民生存的希望,由于得到了从“上面”降下的“雨水和阳光”的浇灌,方才最终完成其全部发育生长的过程,由幼苗成长为粮食。否则,就什么也不是,只能是史前的蛮荒之野。
在这个意义上讲,对于传统文化,我们可以遽下论断,说,在此文化系统之中——
自然的便是国家的;
国家的便是自然的。
二者内在地融合到了这样的地步,以至我们再也分不出它们的界限。那哺育禾苗生长的阳光和雨水,生成于造化,却“完成”于国家:是后者将前者实现为滋养禾苗生长的现实之养分。否则,那田土里茂盛着的就是荒草,而非庄稼;那由庄稼所收获的就是强人的战利,而非农人自家的口粮。
不错,“国家”常常不能尽除邪恶达致至善,或者简直说“国家”本身常常就是最大的邪恶;但好也罢歹也罢,要保障群体的生存,惟一能指望的也还就只有它,除此以外没有第二个指望。
由此,生民对于这个凌架于他们头上的神一般存在,爱恨交加,成为他们最大的情感指向,爱也罢恨也罢,均指向于它,寄托于它,就像女人唯一寄情于她的男人一样,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对象。
在这种情况下,在中国传统社会,一个惊人的现象发生了:“国家”成为了“发生美”和“颁发美”的最高源泉,就像天和太阳一样把阳光和雨露洒于大地之上。
美,归根结底,无非是现实生存着的人们其“生存方式”的产物。具体来说,它是这样的一种“关系”的产物:
人(个体)通过自身(群体)而与自然达成同化,在同化自然的同时为自然所同化。
这也就是说,中国美式,实在只不过是中国人与他们的国家、即个体与全体,进行“恋爱”的产物,是人与自然“恋爱”的产物。
182、教化文化
于是,中国文化成为一种典型的教化文化:它是通过实际的“恩养”,无微不至的“关怀”,而最终达到“化育”它的子民的目的的;而不是,如罗马帝国那样,通过强大完备的法律体系,来整饬它的社会。
什么是“化”?
从传统哲学上讲,就是“气化”:万物统由一气凝结而成,气凝成物,遂成滞重;物化为气,去滞成通,复归于原,而入至境,无滞无碍,无斫无伤,无恶无朽。
“化”就是“气”,“气”就是“神”,“神”就是“道”。中国文化及其特有之美学范式,实在只在此四字之中,而四字只是一字。
唐张彦远论画曰:“顾恺之之迹,紧劲连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历代名画记》)
唐符载之论画曰:“观夫张公之势,非画也,真道也。……遗去机巧,意冥玄化。……气交冲漠,与神为徒。”(《观张员外画松石序》)
邓椿曰:“画之为用大矣,盈天地之间者万物,悉为含毫运思,曲尽其态。而所以能曲尽者,止一法耳。一法者何也?曰:传神而已。”
倪云林曰:“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
杜琼曰:“绘画之事,胸中造化,吐露于笔端,恍惚变幻,象其物宜,足以启人之志,发人之浩气。”
……
“气”是不可见的。“水”为“气”之现实具象,与“气”脉通理通神通。
水本性无滞,有物阻滞而成壅。为此需要“灌溉”,教而化之。
“化”之一字表达了中国文化的最高美学理想,它标示出这样一种境界:在那里,一切回到自然,全通无滞,自在如天。
为此,儒释道三家虽然各有主张,互相攻讦,而其美学理想却同归于一:在儒家,那是一种社会境界;在道家,那是一种人格境界;在佛家,那是一种存在境境。总之一句话,一“化”而已矣。
化——即是化除掉“人——国家——自然”这三级关系中一切的扞挌不协,滞碍不畅,而达成一种冥合无间的最高和谐,犹如鱼入水中一样自然。
反过来,在通向理想的途程中,其实际的阻隔,人与国家之间的阻隔,人与自然之间的阻隔,也便成为文化的最大忧患,心灵的最大哀伤,成为文化歌咏不绝的永恒主题。如此,追求最高“化境”之美性文化,反成为了一种咏叹苦难的幽怨文化,愈是哀哀悱恻,愈是动人心扉,愈幽回美味。
183、美男如花
人际不隔,和协通畅,为中国文化历来追求的理想美境。但在实生活中事实上却是,处处阻隔,灵犀不通:有男与女的阻隔不通,有君与臣的阻隔不通,——此二事合并为一个主题,“贤臣爱姬暨弃妇逐臣主题”,成为了传统文化“社会美学”的中心主题,最为掀动中国男女的艳情暨哀情,长久吟咏不绝,而使对理想的向往,转成为一曲对美的艳羡暨无尽哀怨的倾诉。
这是结构性的:女子之与男子的从属地位,与臣子之与君王的从属地位,二者完全同构。故此君臣关系中的君臣,正即家庭关系中的男女,君男,臣女,前者赐爱于后者,后者倾诉向前者。
由是造生了中国文化这样一种特异的美学现象:文学象征,不特以花喻粉黛女子,亦且用来比须眉男士,而且更动情,意味更绵长,更深入。首开创例者屈原,以后渐演为传统,持久不歇。
以花比男子,意在求得主上之赏爱,赏爱不得即倾诉,倾诉不得即幽怨,幽怨不得,就只有自怜了。均为宾格。少例转为愤懑,如李白的“昔为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妾薄命》)张九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感遇十首其一》)转为灰心决诀,不再希求。隐约有宾格转为主格之意。至黄巢《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则转为自立门户,反宾为主,升为完全的主格,是仅有的特例。
少例少,特例特,均非通例。在中国诗歌史上一般通例是,以花为喻,求赏,哀怜,幽怨,自怜。看上去似乎非常的消极,安心于弃主体,自居于宾位;实际上却积极得很:以花比男士,非比其潘安之貌——那没有价值,而是比其特出之气节才华,——此为男士其最高价值所在,一如貌美如花之女士其志节贞操为中国女性最高价值一样。
最高价值,必予最高等级之精心护持,不使其受到半点的污损。女人要精心护持其贞节,男人要精心护持其气节。女人男人都要做到“守身如玉”。如此方才有资格承当鲜花之比,清香作人,流芳人间。否则,残花败柳,只有遭到唾弃,是没有价值的。《尚书》曰:“惟德馨香。”陆游词曰:“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卜算子•咏梅》)
这样说来,要做好一个男人其实也至为简单:照女人的样做去!女人其室家,男人其家国,室家转换为家国,女人的原则便是男人的原则,女人的理想便是男人的理想,当然——女人的命运便是男人的命运:女人的悲伤便是男人的悲伤,女人的幽怨便是男人的幽怨;总之一句话,水的原则转换为山的原则。
女人最大的悲伤是什么呢?那就是,青春美貌,不被男人发现,欣赏,爱慕,而至光阴虚掷,美人迟暮,那是最叫人伤心的了。
与此相对应,男人最大的伤心处在,德性才华不为当世所发现,欣赏,任用施展,而至岁月虚度,才士蹉跎。
美人迟暮,才士蹉跎,合并为一体,成了屈原辞赋的一个中心主题,既哀且伤,动人心扉;从此铸成“香草美人”的文学母题,为后世所一再申述咏叹,迄无断绝。
而在这不绝如流水的哀怨人生中,中国的男人于是乎也便暗中转换成了女人:女人的视界,女式的思维,女人的悲喜;女人所当有的各种命运角色,也就迁转为男人的命运角色:思女,新娘,弃妇,贞娘。
思女之思,在“嫁”之一字。然而,这却是一件至为艰难的事,一如才士欲获得明主赏识之艰难不易,其结局常常是悲剧性的。典型的例子如三国曹植《美女篇》中“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那位美女,《杂诗其六》中“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那位佳人,就都没有好的命运。
曹植的仕进命运同于上述美女佳人的婚嫁命运,坎坷不幸,虽贵为王子,绝代才华,只因宫廷中理不清的权力纠纷,被当了皇上的乃兄曹丕放逐终身,弃置不用,伤心惨目,难以言表。他写“美女”“佳人”,都是写他自己。
曹植之后,以朱颜见薄于时,美女无媒难嫁,写才士怀才不遇之慨,这个传统更进一步得到加强。
但是,还有更让人难堪的情形。这就是秦韬玉的《贫女》:“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无媒就无媒,不嫁就不嫁吧,像曹子建的“美女”那样,独处房中,与明月为伴,其命运却也还并不算坏到了底。最不能让人忍受的却是:美女做嫁衣,而让拙女作新娘。这真叫“骅骝拳跼不能食,骞驴得志鸣春风”(李白),不止是对美的践踏,简直是对美的侮辱!
这样说来,唐人朱庆余竟然能顺利地“嫁”出去,而当一回“新娘”,那是少有的幸运了,尽管那作小媳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诚惶诚恐的心情并不好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状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闺意献张水部》)
朱庆余所“嫁夫婿”还并不是皇上,也不是宰相,只不过是水部郎中那么一位官员,名叫张籍,是当时与韩愈齐名的诗人。
从隋代开始中国实行开科取士的制度,参加考试成了读书人晋身为官、获取功名的自古华山一条道。而在唐代,除了考得好,还额外须得到权势或名望大人们的推荐,方才有考中的可能。
这下把那些莘莘学子们治得苦:在得以正式“嫁”给皇上——成为在册的官家人之前,尚须将“初夜权”首先奉献皇上的属臣,先嫁一回如张籍张水部这样的名望大员,算是由他代皇上先行“试婚”,看是否合格,值不值得进入复试。上引朱庆余那首诗便是为此而作,又题《近试上张水部》。
结果出人意料得好,张水部完全满意,而不客气即以正式“夫婿”的身份自居,答复这位准备前来应试的“新娘”曰:“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绫歌敌万金。”接下来,水到渠成,朱庆余考试过关,“嫁”给官家,得皇上一命之荣,而成为一位令天下人羡慕的“新贵人”。
但是,那些“试婚”过关,得嫁皇上,成为皇上的“嫔妃贵人”如朱庆余辈,从此一嫁而终身定,就一定会得到所想望的幸福吗?却又大不然。幸运儿、幸运女从来少数。宫闱恶斗地,官场新战场。经过多少番奋斗挣扎恶拼恶战,最终,他们中大多数都成为失败者,成为了“弃妇”。
这是因为,皇上执一而制众,为争得皇上的宠幸,这众多“宫嫔”们,首先自己打起来,嫉妒厮咬,斗得头破血流。这正合了皇上的意,他喜新厌旧,悠哉游哉,挨个儿地拾新,挨个儿地弃旧,惬意得很。结果是,这些自相残杀的“女人们”,一个一个地往下败,今天你,明天他,法轮转动,绝少有最后的幸存者。宫苑如此,官场亦复如此,二者绝妙契合。
而中国也就有了前仆后继一批又一批“弃妇”,后宫一班,官场一班。这后一班因为有文化,能操笔为文,文心又妙尽曲折,遂借了前一班人的身份与口吻,赋出一篇又一篇的诗篇,以发泄其胸中之愤懑与怨恨,在中国诗苑中自成一格,称为“宫怨诗”。
宫怨诗,官场诗耳!
官场之怨有过于宫怨者。有的怨恨那些可恶的同类,以为自己的悲惨正由于他们的嫉妒与陷害所致,而皇上本人原是善的,是爱美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屈原《离骚》)“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李白《玉壶吟》)说到狠处,诉说演变为诅咒:“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辛弃疾《摸鱼儿》)
有的怨恨皇上不明:“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昏庸的汉元帝,只看图画不看人,而将昭君葬身胡邦,千载之下,琵琶声中仍是一腔怨恨,而且讲的是胡语,连汉语都不用了!
但是英明的汉武帝又怎样呢?“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李白《妾薄命》)明则明矣,却铁石心肠,少恩寡情,只看新人好,哪管旧人哭断肠。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怨来怨去,只怨自己的命吧!既然上天有意也罢无意也罢把自己造就一副美人胚子,既然这胚子偏偏又被皇家发现选中,那么一切早已是注定,无可更改的了:“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庸。”(杜荀鹤《春宫怨》)都是这该死的红颜误人啊!
好一个“婵娟误身”——在文士的口中,分明读出的是——“儒冠误身”——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白首为儒身被轻!”(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如此一路怨恨下去,终至于成为一种伤心摧肝的自我贬斥——
“宁作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清黄景仁《杂感》)
最后是愤怒——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杜甫《醉时歌》)恨不能将这顶误人的儒冠掼到茅厕里去!
然而却又不能。“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思中念中,睡里梦里,想的总还是那个“他”。而且愈是怨恨,就愈是思念,怨恨如涛,思念如潮,怨恨的涛与思念的潮卷在一起,翻作巨澜,而将这些可怜的人儿裹在垓心,抛向无地……
这就是所谓命运!
命中注定:“美人”与“文士”,“弃妇”与“逐臣”,成为同一个概念,她们和他们将注定经历——从思女到新娘到弃妇——之全过程。这就是她们和他们的命运。
这是一种偶然吗?不。在如此铁一般无可更改、无可逃逸的封闭政治格局中,中国的阴阳哲学早已彻底贯为实际社会生活的最一般准则:君为阳,臣为阴;主为阳,奴为阴;尊为阳,卑为阴;长为阳,幼为阴;男为阳,女为阴……中国男人在其全部生活经历中绝大部分时光充当着为阴的角色,在结结实实地做着“女人”。古人他们自己对此也十分清楚,直言不讳,有言曰:举天下一男人而已,“一人为刚,万夫为柔。”(《龚自珍全集》第20页)
如此,数千年一以贯之,如此一路贯彻下来,中国男人其内在精神构成,中国男人其心态,极为严重地阴盛阳衰,极为严重地主体意识不足,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
184、幽怨中内含着庄严
美男如花,“美人”与“文士”同构同格。尽管如此,我们却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在传统文化之下,中国的男人是卑琐的;不能说,美女思男,才士念主,这是一种卑琐人格所致卑琐的情感。倒宁可说,这其中蕴含了一种博大的情怀,一种昂扬的高志。
要知道,在传统社会,“帝王”的概念确乎不是单纯意指为一个肉体“个人”。帝王,他是国家的象征,民族的象征。在这个意义上讲,在传统社会,才士、美女们那指向帝王的不解痴情,就其总体实质而言,其实是对国家、民族的一种痴情,是要为国家和民族担负起崇高的使命和责任:宫女思帝,那是志在做国家第一夫人,母仪天下;才士念主,那是要位极人臣,为帝王之师,立德立言立功,辅弼英主创不朽之伟业!
心甘情愿臣服于天地自然,那并不是一种人格的渺小;心甘情愿效忠于一姓帝王,那并不是一种人格的猥琐。相反,传统文化中那宏大之美,却正由此发源。
于是,以“美人”自况的曹植,外见其柔婉,而内蓄了壮士的豪迈:“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白马篇》)以“佳人”自喻的杜甫,同时有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雄伟。而以薄命阿娇自命的李白更不可收拾,他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直追姜子牙、诸葛亮的事业了。至于他们这些人的祖师哥,“香草美人”的首创者屈原就更不必说,他是为了自己立定之高志,不惜以生命相殉。
则,有如此日月般高志,而为此高志之不能实现心怀愤懑,且作女人幽怨一回,叹息一回,又有何不可!即直作女子之啼之涕,实在也无妨,前汉贾谊先生就曾经这样痛哭。更何况,这些志士以女子自居,非居其柔媚之媚,而是居其守志之志,他们以更超过女子守节的严厉来激励自己,严守自己“香洁”之品格,神圣之尊严,决不退让妥协,污损自己之操守,屈原为此“虽九死其犹未悔”,杜甫“独耻事干谒”,李白坚决拒绝“摧眉折腰”以事权贵,东汉大臣宋弘当面拒绝光武帝刘秀要他即席敲鼓以娱宾客的要求,说那不应是国士所做的勾当!
无情未必真英雄。传统文化对中国男人的要求是:可以有女子情,却绝不可作女子态。什么是女子态?一句话,媚态也!媚世,媚俗,媚强权,媚恶势。不论什么人,不论他学问事业如何泰山北斗,一媚即完蛋,堕入“妾妇之道”,尊严澌灭,价值全无了。中国传统文化及其美学崇尚对此从来立以最严厉的标准,那是没有半点通融之余地。
“妾妇”不同于“弃妇”,前者意味着丑,后者却通向庄严之美。
故此,即使身在逆境,千种艰难,万般辛酸,也一定要保持一份为人的庄严;即使不幸沦为“弃妇逐臣”,花为之失色,月为之暗淡,也一定要保持一份为人的体面。冯严巳词曰:“和泪试严妆。”如是而已!
由此看来,我们说中国传统文化使作为后人的我们引以为自豪的灿烂辉煌,就不仅意指,那个时代创造了多少高门大殿,繁富文物,以及华美词章;尤其意指,在这表面繁华的背后,有一群灿若星辰的文化中坚,顶天立地,在支撑着这巍峨文化巨厦;有一股经天贯日之道义正气,浩然如天,灌注时代,为这个时代竖起立地通天之精神支柱,价值理想。
这道精神之长河是如此强韧有力,以至直到二十世纪初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之后,中国古典文化逐渐转型为当代文化,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存在——它不是消失了,而是后撤至文化流体之深水层处。在不严格的意义上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认为——
一、从“五四”到建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前,这一段所谓“现代文学”,正同于古典时代之“思女文学”,只不过,其所思再不是传统的“天纲帝王”,而是国家、民族及光明的人间正道。
郭沫若的《女神》一声长啸,拉开了地上众“青春少女”们涨潮般汹涌的思情,破门冲出幽居,去觅得自己心中的理想“恋人”:“《女神》哟,/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等的人。/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等的人。/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把他们的心弦拨动,/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女神》序诗)
随即,这勃勃春情的浓云落到地上,而化作一个具体的渴望,那就是:“祖国啊,你快些富起来强起来吧!”(郁达夫《沉沦》)漂泊无主的佳人,企盼有一个沉雄伟岸的胸膛,偎依其中,再也等不及了。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思中念中,无非此情:“我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闻一多《口供》)
然而现实却一片纷乱,国而不国,1840年以来屈辱的影子,依然拖一长长的尾巴,横压在中国人的心间。春情发动盼入洞房的佳人,也便成为“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冷漠,凄清,又惆怅……”(戴望舒《雨巷》)
1949年,支离破碎百年的中国收拾旧山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大一统再度降临神州大地,才士佳人们多少年梦中情人兼主人终于现身,于是一曲《婚礼进行曲》浩荡奏响,“香巢”筑就,佳人入庐,而“思女”喜气洋洋成为了“新娘”。
二、建国前三十年,所谓“当代文学”,正同于古典时代之“新娘”文学:初为人妇,既甜蜜,又惶恐,每妆之后,心不自信,私下偷偷征求“组织意见”:“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奴家还行?
越女新妆,菱歌万金。“夫婿”说:行!于是而一发不可收拾,放声高歌,歌唱理想,歌唱光明,歌唱党,歌唱祖国,歌唱领袖,歌唱那如醉如梦般新生活:“去参加歌咏队,去演戏,/去建筑铁路,去作飞行师,/去坐在实验室里,去写诗,/去高山上滑雪,去驾一只船颠簸在波涛上,/去北极探险,去热带搜集植物,/去带一个帐篷在星光下露宿。”(何其芳《生活是多么广阔》)
啊哈,缠绵悱恻,乐疯了!让人神往啊。
回看传统中国两千年历史,哪有新妇这么疯玩疯乐的?就是老妇,作了祖奶奶的,也不可以。妇道何在!
果不出所料,很快,就耍出了毛病,遭到主人的痛批。
妇人干政,“七出”之条既犯,被逐在所不免。待到醒过神儿来,已然成为“弃妇”,身在长门。
三、1976年,“四人帮”倒台以后,进入所谓“新时期”。新时期文学具体经历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都市文学等等几个阶段。总结起来,前三个阶段的文学,为典型的“弃妇文学”:伤痕文学为对痛苦的倾诉,反思文学为痛定思痛,寻根文学则旨在寻找下一步的出路——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一代人》)
“我让小草鞭挞自己,/寻找内心埋藏已久的公正和良知。”(雷抒雁《小草在歌唱》)”
庄严地担荷起了祖国、民族的历史责任,将两千年前屈原大夫的精神重现于当代。
寻找的结果是:不是佳人我错了,而是我的男人他错了,是他做得不够好。但我,不记他,他依然是我唯一良人。
这样唱了几年,进入到后一个阶段,都市文学阶段,情形越来越显得不一样了:文化越来越意识到,皇上与士人(古代),国家与我,凭什么一定得是一种阴阳的关系?凭什么我一定得做国家的女人?做女人也罢,凭什么我不可以不结婚,做一单身独立之女人?结婚也罢,夫妻之间凭什么不可以是以我为主、他为宾?
总之一句话,人的主体意识在一天天滋长。
民主的金锤,在敲门了。
我从来以为,“美”是一种关系物,有人与自然的关系,有人与国家的关系,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美——就从这三层关系中生发,并得到其形态之界定,一如水之随物赋形。
民主中国以后,人与国家的关系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那时,阴阳的概念将不复存在,乾纲退位,人与自然的关系在相当程度上将变为一种直接的关系,过去那种由国家横在人与自然之间作二者之“居间人”的情况将得到极大的扭转。
自然将依然具有神性,美,光荣与梦想,将由自然直接颁发予人。
“香草美人”或曰“思女—贞娘”的传统将继续得到传承,只不过其思恋的中心对象将不再是皇上和行政意义上的国家,而是最高的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是思恋的中心对象之一。
需要提出的是,在皇上及行政意义上的国家依次退出人与自然之“居间人”位的初期阶段,不可避免将出现一个暂时的“乾位”空缺期,此时,思女弃妇文化极有可能流落、沦落为荡妇文化,媚向金钱,媚向极俗,人尽可婿。不过那只是暂时性的,也只是局部的。自然神圣,人性神圣,不会允许放弃价值理想持久堕落。
185、美学情怀
人信仰一种文化,从来都不是因为理智的原因:逐条考察文化的每一教条,认为是有道理的,于是信仰,遵照执行;恰恰相反,一切都是无意识的,人是凭了自己的“美感本能”来行为:朝向美的,避开丑的。
这种美感本能构成为文化的真正的活的灵魂。人信仰文化,或者反过来说,文化塑造人,归根结底,其实都不过落实在此一点上。
不同文化群体中人,其所以较难沟通、凝聚,原因即在于,他们的美感本能是不相同的,难以马上对接:一方以为如此是美的,是十分自然的,另一方则以为一点也不自然,十分别扭,甚至丑陋,难以忍受。
美感本能是生存方式的产物,是在漫长的社会历史中陶塑成型的。它不过是这样一种“行为”的升华物,一种适应特定生存环境中群体生存的最佳行为体系:凡长远性地有利于群体生存的那种行为方式,它就是美的,相反是丑的,不能接受的。
中国传统文化,其所以以“灌溉精神”为主脉,以为流水周行普润大地的“公天下”精神是美的,不承认个人的“天赋特权”——天赋强者便可以而且应该多占,认为那是不美的,原因一样基于群体生存依赖于禾黍为食这个总原则。
事实证明,这样的文化选择是对的,成功的:正是在这种文化精神的指引下,中华民族走过了五千年历程,一以贯之,没有凋零灭绝,而是相反,群体越来越生生不息扩展扩大。——更不需要其他证据,只这一个证据就足以说明一切,怀疑论者、虚无论者是没有道理的,多虑了。
186、国家情怀,自然情怀
由此,中国文化的美学情怀其基本特征也便是:指向整体——指向自然,指向国家,指向群体,而不是指向个体——个体只有从整体中方才可能分有“美”,个体无论如何无法自我给予“美”。
这在形式上就表现为:仿佛“美”是自上而下“颁发”下来的,就像颁发荣誉证书一样。事实也确乎如此。
故此,中国人的美学追求,其最高的理想也就成为:追求得到“整体”的肯定,以为那才是最高的美,真正的美。
整体是一个多层次的系列,自下而上,有:家庭家族的整体——以伦理观念为统摄,地域的整体——以乡土观念为统摄,国家民族的整体——以纲常观念为统摄,自然的整体——以天道观念为统摄。
这种所谓“统摄”,还不止于是一种观念性的统辖、整合,事实上就是一种实际的“权力统治”。由此,反映在文化系统中,便形成了中国文化那种特有的“以长为类”的意识形式:以为一“类”的“首领”就是代表了“类”本身,是“类”的化身:家长族长成为了家庭家族的化身,地方长官成为了“家乡”的化身,皇上成为了国家的化身,而天道便成为了整个宇宙自然的化身。(麟是走兽类的化身,凤是飞鸟类的化身,龙是水族类的化身,如此等等。)
那么,“美”从何而来呢?非常简单,就分别一层一层从“上边”颁发下来:小的时候争取得到家长的肯定,长大以后渴望得到地方三老五更、父母官中正的肯定,得到朝廷的肯定,最后得到神圣道义的肯定,于是你便算是达到“美”的极致。美之极为神,你下学而上达,达到了神。
反过来说,如果你受到了委屈,那么你便可以逐级“申诉”:在家中被待不公诉之于家族,在家族被待不公诉之于家乡,在家乡被待不公诉之于父母官,被父母官对待不公诉之于朝廷,被皇上对待不公诉之于天——而达致终级申诉。——这,便是传统中国人追求美的历程。
由此,中国文化的“美学情怀”,实际上也便归结为一种“自然情怀”与“国家情怀”,中国人拼其一生所追求的,全在这里。
于是,当个人面对整体的时候,所得到的只能是“阴性”的定位:“男人”降格为“女人”,女人成为“女人”的女人。对世界的征服,也就成为对世界的倾诉。倾诉,尤其是其高级别形式——对国家人民的倾诉,对皇上的倾诉,对天地自然的倾诉——也就成为了中国美学最哀艳动人、最具有内在生命力、富于美感的精神展开方式。
倾诉,实现了中国文化之下人与环境的对话,心灵与世界的对话,内世界与外世界的对话。而这之中最优秀的对话者,也便成为了中国美学的最杰出的表达者与代表者: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苏轼,王实甫,曹雪芹,等等。中国艺术,“怀抱与寄托”成为其内在的灵魂:山水诗,山水画,山水音乐,山水造型(园林),成为了最高的美学形式——一种再造“造化”的美学形式。
187、新世界
中国社会正经历一场历史性的转换。
转换什么?一句话,这将是一种生存方式的转换。
这意味着,中国文化其“美学方式”将发生重大而深刻的变化,其要点约计有——
个体将日益获得“主体”地位,传统文化那种“美由上边颁发”的情况将日益削弱淡化。换句话说,中国人将越来越通过“自我肯定”来获得美,自美其美;越来越淡化来自“整体”那边的美学评价,不论那评价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传统的一元性整体,正在为多元性亚整体所取代。
这是容易理解的:生存方式正在由传统的农业社会向商业社会过渡,土地与粮食的本位地位正在由“货币”本位所取代,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
一、人将从对土地的“依附”中解放出来,再用不着世代不离土地,守土为生。人将被抛入社会交往的洪流广水之中,成为“自由”的、同时也是四面不靠、无凭无据的“自由人”。
二、在农业生产平面社会的生存环境基础上造生出来的亘古不变的神,将为永恒流动、瞬息万变的“货币”之神所取代,它成为那些从土地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自由人”的唯一依凭——最高的神。而货币,它只是个符号!
三、这高深莫测的“符号”,流动于人世社会之中,成为人世活的血脉,成为人们倚为生存命脉的唯一“神水”甘露,决定着人的生存命运。这主宰人类的命运之神,如其“符号”的本性,是那样地飘忽不定,神秘叵测,以致人们根本找不到它的存在定位——找不到它的神座神龛究竟立定在何处:既不在地上,又不在天上,既不在民间,又不在官府;它的神位是离人那么遥远,遥不可及,而它的神能却又是离人那么地近,触手可及,如冰益寒,如火益热,如鬼影一般时时刻刻紧追随着人,寸步不离。由是——
四、人毅然放弃了对“神性根源”的追寻和皈依,因为那显示为一个无期限的虚妄;而只一心一意去追捕那就在身边晃动着的神的影子——鬼影“符号”。这追捕接连得手:每个人程度不同都能拥有一定数量的此种“符号”,并且不是哪一个“上边”颁发下来的,而是由“自己”所亲历亲劳捕捉到手的。
于是,人成为了一意捕捉“符号”的狩猎者。而“生活的假象”又显示:不论谁,只要你肯努力,你就必定能有所猎获,一切全在你自己了。——在这个意义上,人获得了彻底的“解放”:从任何一种束缚中解放了出来,而成为唯一“主体”。
显然,“收获”不是因为“神赐”,而是主体努力的结果。因而收获之后再用不着去酬神献神,酬神献神也完完全全改为酬献自己——祭祀自己!那就是:消费。
挖空心思地消费。
彻底满足欲望地消费。
歇斯底里地消费。
消费的祭坛成为了拖着社会向前狂奔的火车头,生产——“符号”的生产,于是跟着成为了:疯狂的生产,歇斯底里的生产。
“符号”的生产与消费的循环,形成为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一劳永逸将神及神性屏于这个系统的铜墙铁壁之外。
系统于是成为一个完全属“人”的世界,一个任由人在其中疯玩的游乐场,就好像小孩把家长关在家门之外、而将屋子变成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堂游乐园一般。
一切的美,均在此系统之内。
传统美学进了博物馆养老院,失语了。
188、魔阵
社会成为了一个“符号”的社会,一个以“符号”组织起来、“符号”运转、“符号”管理的社会,一个量化系统,算术的社会。
人刚刚从旧的神的法网中走,随即堕入新的“符号”的法网之中。“符号”以其威力无比、不可抗拒的魔法,硬是将人笼罩在它的无边魔力之下,将人的灵魂扣押在它的手心之中,使人死心塌死地地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发财的希望和机会,不论什么样奇思异想都可能美梦成真。
而这样的美梦,确乎还具有至上“神性”,那就是符号的“无限性”——自然数的无限性——这是“符号”其真正魔力所在:人通过追逐“符号”去追逐“无限”,整个感性世界仿佛赤裸裸全部向他敞开,任由他去占有,只要他的力量足够。
这成为一个魔阵,没有人能跳出,除了老马克思——他指出:这一“符号”系统的运转只不过是“符号”本身二元裂变的结果——裂变为“资本”与“工资”两个部分:两个部分的永恒追逐推动着系统的永恒运转,就像老磨坊中两边磨杆上的推磨者一样。
这是一种激动人心的追逐。
这是一种湍流狂泻的追逐。
这是一种自动加速的追逐。
社会的生存秩序,再不是传统农业社会那样的“分割守护”、“均匀灌溉”的静态序列,而成为一种货币狂澜奔泻、大浪追接的流动序列。速度与效率成为此一序列由以成立的绝对条件,成为“美”的第一特征,没有谁能逃开这样的宿命。
所有的国家,所有国家中所有的人,都不得不走入魔阵中,进行速度的竞走比赛。
“加速”成为保持平衡、避免倾斜走败的绝对条件。
落伍者立即被庞大的后续队伍踩入土中。
189、文化的融化
切不要天真地以为:这是一场“体育竞赛”,有预先设计好的公平竞赛规则。
这是一场残酷的较量。如果说有规则的话,那只不过意味着在“力量”的无情角逐中,“力量”之间达成一种暂时的平衡:一方之所以没有吃掉另一方并不是出于遵守什么规则的原因,而是因为它暂时还没有足够大力量吞下对方。
——这便是今日乃至今后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中之“国际环境”,中国身处其中。
这样的国际生存环境,无可选择地决定了:每一个国家,尤其是那些相对落后的国家,必须亟起应对,在应对中保生存。
我早就说过:“文化”是非人格的,它只在“本系统内”倡善。
两个来自不同文化族群的个人,他们之间可以产生同情心;但是,两种不同文化系统之间,永远不会产生同情心,因为非人格之文化本身没有“心”,只有人才会有“心”。
文化只有理念,并且是成系统的理念。这已然注定:一个文化系统与另一个文化系统之间,排斥是绝对的,融合是相对的,有限的。
文化的融合,从来都是在血与火的熔炉中硬“炼”出来的,把那些本融不到一块儿的东西硬是高温烧结到一块儿。那些什么昭君出塞、异文化之间温情脉脉连姻的故事,只是历史庸人笔下的胡说八道。
如果说,历史的上一个千年还只不过是在断续的、局部的意义上,可称为是世界史;那么,在公元第三个千年中,历史将在完全的意义上成为世界史,真正的全球性大融合已然拉开其大幕,没有一个国家能够躲进自己的桃花源抑或伊甸园,置身事外。
这一方面意味着:人类终将走到一起,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同类;同时更意味着:要真正实现“同其类”,还将经历也许现在还根本想象不出来的磨难。
人,对此最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学术人凭着个人的良知,提出所有文化一律平等,没有优劣,那只不过表示他作为个人必定具有良知和人格这一事实;但是文化,在骨子里却都断然以为:自己最优秀,最有价值。这是文化作为一个“系统”本身的特性所决定的:系统,具有自护性,为了自护必定排异排他。
文化融合的意思,究竟什么意思?我今日一句话喝醒所有梦中人:那是指打破对方之系统,融合吸收其系统中之诸因子——一如:嚼烂苹果,吸收其元素;想让自己的苹果在别人的肚子里绿树成荫那是不可能的。
小融合是可能的,把苹果枝嫁接到梨树上。
大融合,只有通过系统与系统的大撞击,打破系统,释放因子,实现因子与因子之间的重组即融和。——“融和”的本来意义如此。
大融和,必定经历大磨难。
请记住一个事实:所谓“国际法”,初非情人之间甜蜜爱情之结晶,而是两次世界大战血与火超高温熔炼的结果,而且至今也仍只具有“大约”的意义。
190、青山不老,绿水长流
全方位立体竞争的国际环境决定了,中国作为全球之一部也置身竞争之中,必须全力去角逐效率。由此注定,所有国人同时进入竞争状态。
然而,这种国内竞争在本性上不同于国际竞争:国际竞争属非人格的异文化之间的竞争,而国内竞争是一国之内全体个人之间的竞争。这意味着,在前者,是纯粹的“实力”之间的较量,力量之间的某种平衡便是“规则”。在后者则完全不同:其一,文化对此全体具有约束力和调节力;其二,文化面对此全体个人,提供给他们竞争的规则,这规则具有本文化语境中的“人性”基础,符合于道德,符合于社会公正。
这样,近代以来,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中国传统文化渐次退潮,退到不能再退,于是重又返回,重新予以组织以后,成为现在乃至将来中国社会的基础。中国的法制只有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才可能成为有效、长效的法制。毫无疑问,法制将成为未来中国越来越重要的生活基本规则,为社会生活须臾所不能离开;而位于这法制的背后,构成法制的内在灵魂的,却依然是传统的中国精神,即公平的精神——“灌溉精神”:天水普润,流行周遍。既保持生机勃发的活力,周流畅达,充分发挥所有个体人的创造性;又渠网广布,四通八达,通向社会的每一个部分,保障全体社会居民的基本人权,创造社会的普遍幸福。让绝大多数人真切地感到:这个社会是美的,生活是美的,社会为他的居民确立的价值理想是值得追求的。这时候,社会才是一个良好的社会,青山不老,绿水长流。
最坏的状况依然是这种情形:泻洪乱流,水旱不均。一部分人通过冒险、通过黑幕机会、通过腐败、通过恶制,攫取社会大部分财富,而进入侈糜,大多数人却成为枯水池塘中的鱼,挣扎求生;这时,社会竟然不能主持公道,却更进一步上升到道德理论的高度对此种状况予以确认和肯定,认为那些活的不好的人们是他们的错,是他们没能耐,没努力,他们活该!再没有任何一种文化比这样的社会文化更没心肝、没人性的了。
这时,社会就会陷入绝望,人们将再没心肠去追求美,因为那对他们来说不仅无用,反而负累他们,使他们更加陷入困境。他们就会觉得在他们的眼前——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爽性往进泼你的废铜烂铁!”
价值彻底失落,那就很可怕了,人人将不遵守道德,在行为上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以避免在别人不遵守道德时我独守道德而使我吃亏。历史将掀起滔天巨浪,不得不用暴烈的方式来纠正社会的不公。(其实也非什么人有意纠偏,而是所有人在暴烈中都受到伤害,最后都没办法生存下去了,筋疲力尽,于是历史慢慢回到正轨,回到原有的道德秩序。)
一个良好的社会应当提供良好的道德规则,奖赏那些良好遵守道德的人,抑制恶序。
一个良好的社会应当给他的所有居民树立信心,使他们感到,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有用的,都能够成为一个好人,社会将会给他们每一个人准备好一个位置,他们绝不会遭到社会的抛弃,永远不会!
大面积的社会道德沦丧,必定是主流社会放弃持守、道德沦丧的结果。
水性本洁。水韵本美。
只有恶劣的渠,没有不美的水。
著书人《咏中国水文化》,诗曰:
年年代代望河清,
混混涵涵大道存。
随物随机随万化,
流新流逝流千情。
处卑不改求澄志,
破障长怀向海心。
莫谓公平难普建,
新渠布网溉田均。
(太原李维加著《天格》《地格》《山格》《水格》四书全帙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