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许鞍华的电影。三个小时。没有特效,也没有喧嚣。
我以为我会睡着的。坐在影厅的正中央,抑不住无聊地脱了鞋,不断地变换着姿势。苍白的厚丝袜箍地脚趾发闷,后来,索性翘高了腿搁在旁边的位置上,左右无人。缱绻着最舒适的位置,朦朦胧胧地扫着光影里不断穿插重叠的汤唯,冯绍峰,袁泉或是更多的人,像旧时期的大字报,醒目又灼目。我想,在这样些许缺氧的环境里,听一场上世纪的文艺,很快我就会睡着的。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的世界里,我不愿意去”
汤唯清瘦的表情,台词说的近乎嚣张的文雅。她拉着萧红的影子,走在哈尔滨孤独的白雪里,窗帘在昏黄咿呀的灯光里结了暗霜,一如她未知却颠沛的命运。厚重的棉衣裹着她娇小的身躯,妊娠的肚子描绘着优雅的曲线,一根烟,袅袅腾升着骨子里的不屑与抗争——老伯,我怀孕了,救救我……生死间的讨饶,竟让她说的像是戏文,免不了的愉悦和快活。突然间,比起传说中奢靡颓废的撰写,我更加对这个把尖瘦的下巴埋在脱毛领口里笑的自在风韵的女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睡意全无。
所谓的民国四大才女的光环,我反觉得沉重又腐朽,她是精灵,在战争废墟的浓烟里自我绽放的春花。《呼兰河传》没有炽烈的爱国誓言而被当时的人们遗忘甚至批判,可历经了岁月,却发现,时间苍老了呼兰河的山花绿野,可萧红笔下的故乡却依旧年轻。她是逆向生长的,是不争的自由和洒脱。她从不知顺应时下或是逆来忍受,她的安静不过是内心强大的平静和祥和。从北向南的迁徙,经历了爱和疏离,心性承受着莫大的苦楚和煎熬,却依旧抵不过月夜码头,仰躺在冰冷的台阶上,微笑望着天空的平和。女人,本就敏感又忧伤的多,一辈子的富饶贫瘠,到后来,能换得一抹不惧生死,不期未知的笑容,已然是最大的追求和满足。我眼见的她,远比任何记忆中的女人活的自然,真实。
忽然的,眼眶随着她的命运而湿润,三小时的追随陡然变得太短,不及她尔尔一生的一隅。起初我不解,为何每一个谈及萧红的人追忆的感情都能沉重到落泪。她去世的时候31岁,逃离呼兰河家庭的堕落时,是梳着小辫儿的年少。在她后来辗转流离的数年里,遇见了这么多人,可除却不分昼夜的创作以及她和萧军无休止的争吵折磨,能分给别人的时间是那么短,没有过多的交集来熟稔交情,可为何,每一个遇上萧红,经历过萧红的男人或女人,提到她,都是泣不成声的心疼。我想,一定是她的坚强,她的不屈和她实实在在的生活态度。不一定是向上积极的,也不一定是沉默消弭的,只是真实,在她力所能及的情感里支配的真实。
萧军问她:那你为什么还眷恋这个世界?
萧红垂着头,疯长的发削刻着尖细的下巴和长长的脸阔,用萧军的笔阐述——她苍白的脸色,圆圆的大眼里写满了疑问:我只愿蓬勃生活在此时此刻,无所谓去哪,无所谓见谁,那些我将要去的地方,都是我从未谋面的故乡;那些我将要见的人,都会成为我的朋友。
直白到痴傻的回答让萧军觉得,她是他遇上最美丽的女人。他们就那样歇斯底里的恋爱了。在几平的房间里,除了相互扶持的忠诚,莫大的便是彼此灵魂的契合和理解。
若我没有才华,你还会爱我么?萧红忽然像所有的女人一样,捍卫来之不易的幸福。烛光摇曳的影子在坍圮的墙壁上拉扯,她抽泣的双手,握住笔,狠狠地写下两个字——弃儿。那个被她假手送人的她曾和她未婚夫的孩子。
许鞍华说萧红是她魂牵梦萦的四十年,三十的光阴却是高度的凝练和华彩。所以,她的笔触充满着女性张扬的细腻,又有着男人孔武的力量,她的感情并不全是哀伤,最大的反是挺拔的姿态和坚韧的宽容。鲁迅家的小院里,萧红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沉淀思绪,身后,是她的手稿《商市街》,这么多人描写过饥饿和寒苦,为何只有她刻画的这么深刻这么真实这么怵目惊心?原是只有经历过,才能深刻,只有感受过,才能真实,只有疼过,才能怵目惊心。她写的不过是她自己。
骆宾基守在她床前的时候问她:你为何能这样和端木生活三四年?
那时的她残喘形朽,唇上的干裂透着底色的血红:筋骨若是疼了,皮肤破了流点血又算什么呢?
这话让人流泪苦痛。她这一生,所有的磨难篆刻成著怕是铮铮铁骨的男儿都难以肩扛,而她,仅仅一副病躯,却于那纷乱的年代飘零,停留,无处可去,无枝可依,等待最后的死亡。也许,她从未惧怕过死亡,只是,太孤独了。在奔赴死亡的生路上——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与别人写……
许多人,当着萧军的面,说:萧红的文笔比你好,她的《生死场》的高度要长于你的《八月的乡村》。读你是刻苦,读她却是天赋。萧军的指尖捏着烟蒂,回身,萧红有些腼腆局促。萧红,原名张乃莹,她跟着萧军一路从欧罗巴旅馆搬到道里商市街25号,萧红萧军,意为“小小红军”,是文人笔墨不可查的浪漫情怀。一直到后来,哪怕他俩永远的分开,却抹不掉融入彼此血脉的记忆。
她和萧军是永远分不开的,在作家的眼里,并称二萧,一起走一起逃难一起辗转。青岛石垒小楼里,环海世外的幽静,两个渴望自由的灵魂于生活的贫困和烦恼里不离不弃。哪怕是糠菜白水的清淡,却依旧自在的陶醉。那,一定是萧红此生最快活的日子,即使后来牵着端木的手心,也能说得跳跃又鲜活。
一个女人,短暂奢华的一生,徜徉徘徊过四个男人。童年的表哥,在世俗的压力下悄然身退,留不堪的骂名于萧红灿烂的年华里。汪恩甲是她心里的又一个痂,她的未婚夫,怎能抛弃未出世的孩子和五万元的巨债逃之夭夭,成了萧红一生中的又一不解之谜。后来,她等到了萧军,一个同样被她感动的人。二人从相互搀扶到撕扯背叛,像所有年轻的伴侣,经受着感情残酷的考验和锤炼。她吞吐的烟氤是浓浓的愁绪,也是心底的无奈——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人活在世界上,快乐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只求它货真价实——后来,当感情分崩离析时,她一度东漂去了日本,在樱花璀璨的岁月默数对故乡和三郎的眷恋。
萧红是在武汉嫁给端木的。起初,她瞧不上端木的懦弱和伪善。没有萧军的真性情,但也没有萧军的风流和争吵。她是爱萧军的,哪怕到死,可她不过是个女人,一路找寻萧军的影子,默默忍受着情感的出轨,她怀疑了。她说,她想像所有普通的女人一样,过最平凡的生活。和自己的丈夫男人,相守一生,养育自己的孩子。她希求的是朴实,却终于过成了小说里的曲折生动。她本就不是普通的女人,本就有着男儿的豁达和女性的鲜明艳丽,在那些战乱纷扰,国恨家仇的日子,内心强大不屈的她又如何安分守己?
后人在看待二萧的问题上,更加感性,觉得萧军比端木更爱萧红。我不然,始终觉得,端木才是萧红最后的踏实。萧军儒雅风流张扬魄力,他爱的是他想要的萧红;端木坦率真实无华唯喏,他爱的却是萧红本真的样子。不用去迁就,不用去改变,同样,亦不受束缚和圈禁。他释放了萧红肉与灵的自由。
西北漫天的风沙里,萧红近乎祈求地拉住萧军的衣袖:你知道我别无所求,我只想有个安静的环境写写东西……我时日无多了……那时的她,还是壮年,却已然知道自己在倒数生命。重庆码头与白朗的分别,她也道:我,注定孤苦终生。到这里,才恍觉,这四个男人,都曾在她心上,却不曾有一个人愿意自始至终留在她身边。哪怕只有一个,她随波逐流的命运也不致一抹香销玉焚。
三小时的转切,只是触摸了萧红生前的一星半点,还有无穷的伟大和广翱。像一壶老酒,后劲回味绕梁不绝。时下电影的商业纵横,许鞍华坦言对观众有信心,原来,但凡有血有肉,都会为之动容,都会记得日本木质阁楼的望台上,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撑开窗,烂漫地望着远天,呼吸着空气里的思念,笑得风采无限——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黄金时代。
那笑容熟悉温暖,历历在目。
前晚款待一位从北京回来的老友,叙旧间,他年轻硬朗的脸上始终挂着这抹微笑。他是我的高中同学,一直坐在我身后。交情不深,却彼此记得。前年一个人一张卧铺一路疯狂到北京的时候,他带着我,踩过清华北大的院子,走过条条的弄堂还有五道口昏暗的夜色。那日,他回来,远远的招手,却是阔别数年的情怀。
曾经都是一样埋头苦干的学子,后来的选择,一个植根合肥,一个去了北京。他任职于国企的电力公司,做着所有工科的研究和演算。直到一天,突然的麻木和烦躁,狂奔在午夜四环冷清的街道上,一身冬日的冷汗,在路灯下热气腾腾。他说,他是那个时候决定要自由的。
拉帮结伙了一众的朋友,开始线下的活动,张罗各大高校的互识,眼下准备推到线上。开了间桌游吧,年轻又任性,却带来梦想的愉快。这次回来,是办护照,他说,我准备去新加坡看看,我想,我能找到我想要的。
我狠狠喝了杯茶,眼眶有点发涩,我问:在电力公司多好,隶属北京,为什么放弃呢?
他的食指把玩着杯子,骨节有着厚厚的茧:因为坐在那儿,我能看见两年后,一辈子以后的我是什么样子。在我还能奋斗的年纪,我得为自己搏一把。
都是谈婚论嫁的年纪,我玩笑:真打算一个人过到最后了?
他笑:我在等,等到便是幸运,等不到也只是继续等。人生并不一定关乎男女感情才是圆满,很多时候,满足是内心的平和和富足,就像现在,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却是无比的充实。这,毕竟是我追逐梦想的开始。如果追到了梦想,回忆起现在,我会觉得幸福,就算错过了梦想,有了现在的这番努力,我依旧觉得幸福。这本就是一个幸福的过程,不关乎成功,亦不关乎结果。
当时的我只是笑,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的描述。后来,一个人坐在影厅里,黑暗让我格外记起他的话,一个激灵,陡然想起,这,不就是黄金时代么?是他自己的黄金时代。没有太多的经济压力,没有繁杂的情感束缚,只是随性自己的喜怒哀乐,任意漂游到自己能想到的地方,不必介怀,不必争斗,不必忧愁,像永远年轻的二十一岁,像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是一个可以有着好多好多奢望的黄金时代。
走出影院的时候,已是日落的光景,西垂的暖阳从边际拨来一缕亮堂,明晃晃的,天蓝云白的季候,风不冷,丝丝挠人的轻快。眼前晃过萧红苍白明智的面容,抬头,学着她,仰望无垠,觉得所有的不快烟消云散,心情轻松自在。
——在没有羁绊的时间,没有压迫,没有斗争,没有颠沛流离,有的只是温暖和厚实,我,可以选择怎样更好地生,更好地活,可以选择怎样更浪漫地爱,怎样更猖獗地存在。这,不正是我的黄金时代么?
一抹黄华金岁,一世旷时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