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生瓜蛋子的夏日生活散文
那段“生瓜蛋子”的夏日生活,永远地刻进了我的心灵里;那个夕阳下佝偻的身影,也深刻进了我的记忆里,还有他的目光,催我成熟的目光......
——题记
那个夏天热极了,旱魃逞凶,大地焦渴,仿佛一个大蒸笼。我中学毕业了,去生产队报到。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形,他蹲在生产队的大门旁墙根下的树荫里,我们几个刚出校门的半大小子像叽叽喳喳的野山雀落到了他面前。他没起身,只是拉了拉肩头上披着的破褂子,仰起古铜色的脸,眯起小而亮的眼睛,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了我们一番,那掉光了牙而有点瘪的嘴角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他翘起一只脚尖,将铜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然后鼓起腮帮子,吹干净烟袋锅里的灰烬,慢腾腾地对我们说道:“嗯,大秀才们毕业了?欢迎啊!不过咱可说好了,念书你们不赖,种庄稼可不一定行,这里的学问可大着呢,你们都是些生瓜蛋子,不要小瞧了这种地的事,要哈得下腰舍得流汗,虚心向社员们学习,没个三年两年摔打,这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想毕业,难!”
“生瓜蛋子”?我打心里很不爱听这个称呼,觉得不就是干农活吗?我们也是庄稼院里长大的,打小就耳濡目染的,帮着父母侍弄自留地、院子里的果树和蔬菜,有啥玄妙的?
他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小子,还别不服气,夏天是咱这儿农活是最少最轻快的季节,你们要是能熬过这个夏天,我这个当队长的就给你们竖大拇指!”就这样,他给我们派了工,我们这些“生瓜蛋子”便开始了“社会主义新农民”的生活。
先是到苗圃嫁接树苗,他说这是一项技术活,需要我们这些有文化的。我被他的高帽子弄得心里蛮美的,高高兴兴拿起小板凳和刀、剪子上工去了。到了苗圃,才知道这是生产队里最轻松的活计儿,是专门用来照顾老头老太太们的。说技术,倒是有一点,这时候的苗木皮儿是活的,还没长死。接穗和砧木都必须新鲜,切口要适当,大了漏风,小了芽片放不进去。嫁接完了,封口要缠紧,密不透气。看起来很简单的劳动,对于我们来说,难度还是蛮大的。苹果树苗一般都只有三四十厘米高,挡不住三伏天毒巴巴的太阳,要尽量贴近砧木根部进行嫁接,这样才能保证接芽成活,所以,头几乎要埋在密实的树苗丛里,不透一丝凉风,只一会儿,浑身就被汗水浸透了,湿漉漉的衣服紧绷绷地粘在身上,别提多难受了。坐在小板凳上,没多久就腰酸背疼腿木脚麻,连屁股也硌得像被火烤似的,低头久了脑袋昏沉沉,眼睛也累得酸溜溜的,脖子更是疼得不行。
这时,他走过来,不说话,操起刀剪,亲自给我们当技术指导,耐心地讲解要领。我照着他教给的办法,先用小刀在砧木上切一个丁字口,然后从接穗上小心翼翼地切下树芽,剪成三角形插进砧木切口,再用泡软了的玉米包皮将嫁接上去的树芽和砧木的切口紧紧缠绕,最后拿剪子把砧木多余的部分剪掉。现在说起来挺容易,可当时笨手笨脚的我哆哆嗦嗦弄半天才能弄好一个,到了下班时间,人家老头老太太都嫁接了上百株,我们几个最多也就嫁接了三四十株,接穗零零乱乱地扔了一地,用于密封的苞米皮儿张牙舞爪、破碎凌乱,在向晚的微风里乱飞乱舞着,嫁接过的砧木修剪得高的高、矮的矮,参差不齐,疤瘌头一样难看,整个苗木畦看上去像遭了牲畜糟蹋了似的。讲评时,我们被老头老太太们好一顿嘲笑,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脸红脖子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他,依旧没说啥,却独自一人在第二天拂晓将我们嫁接过的树苗重新打理了一遍。
在苗圃只劳动了一天,整个人就晒黑了,像涂了一层浅棕色的油彩,后背和肩头更是晒暴皮了,像干涸的水塘底部龟裂的泥土。家长都心疼了,他却说:“这算啥?咱们哪个不是这么晒出来的?”一个多星期下来,我们个个脊梁杆儿晒得像泥鳅鱼一样,他见了笑了,点点头说:“嗯,有点模样了,明天开始,去苹果园吧!”我们暗自高兴起来,到浓荫蔽日、风风凉凉的苹果园干活一定很惬意舒服啊!
夏天的苹果园枝繁叶茂,的确风凉舒适,但纷披低垂的苹果树之间,树枝和地面之间只有狭小的空隙,要在树枝下除草、挖坑施肥,直不起腰来,也抬不起头,有时候甚至要趴下匍匐在树枝下,很快,我们的兴奋就被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代替了。给苹果树打药更是累人,那时候没有气泵,只有推拉式喷雾机,一块长条木板上面安装着推拉式气压泵,大家轮流推拉,一只脚要踩住木板,不让它移动位置,两只手从左右两边把住气压泵的手柄,使劲地推出去再拉回来,通过推拉产生压力,让吸头把铁桶里配好的药剂压进手指粗的胶皮管子送到远处,从喷嘴里水雾般喷射出去。我们几个上去推拉没几下就累熊了,大汗淋漓,满脸通红,张大口狠命地喘着,活像出了水的大鱼,那一刻顾得了两只手就顾不得下面的脚,结果那木板左扭右歪甚至翻到一边,连药桶也跟着拽倒。他轻轻地摇了摇秃脑瓜,接过推拉杆,只一只手便推拉得像活塞一般快速而流畅。担水配制药剂,没挑上几担水,稚嫩的肩膀就压得紫红,疼得针扎一般了。拿喷头喷洒药剂吧,在泥土和草丛间拖动几十米甚至上百米的胶皮管子也是一件吃力的活儿,还要围绕着苹果树庞大的树冠绕来绕去,忽上忽下,忽里忽外,转得人直迷糊,爬得两腿软绵绵的。水雾状的药剂喷出来,被风一吹,满身满脸都是,皮肤和眼睛一不小心就被药液灼伤,加上炎热的阳光照晒,没多久就出现了中毒症状,头迷眼花,手脚无力,恶心甚至呕吐起来。这时才知道,苹果园里的劳动一点也不比嫁接树苗更惬意舒服。
除草和施肥也不轻松,只有给苹果树浇水的活儿还不错,从远处的机电井里被大功率水泵抽上来的水凉得刺骨,顺着水渠唱着欢快的歌声,汩汩而来,用铁锹在水渠上挖出一个不大的口子,让水如冲锋的战士在干旱成灰白色的泥土上东突西进,直到一排苹果树树盘里都泛起清凉凉的水波,苹果树在微风中得意地枝摇叶晃,像在感谢我们呢。我开好口子,把头伸进水渠,从头到脚洗个透亮,两只脚伸进凉瓦瓦的水里,任惬意的沁凉从脚下顺着腿一点点涌上来,涌进心里,驱除浑身的溽热,然后一边悠闲地哼起小调,一边找个干爽的树盘或坐或躺地休憩,看着树上一嘟噜、一串串的青苹果想像着秋风吹过的情景。
躺着,想着,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树盘里的水满了,水流漫过地埂,将一大片地瓜地也浇了个透,然后越过地瓜田流进了旁边的一条大荒沟,我还在梦里美呢,被他一个大屁板子打得跳了起来,睁开惺忪的睡眼,才知道犯了啥错误。我赶紧捂着火燎燎的屁股,想跑去堵水道口,他在后边吼道:“小兔崽子,回来吧,我早堵上了,等你想起来堵,恐怕水都淌进东海了!”说完,他故意靠近我,朝我挤眉弄眼狡黠地笑笑:“疼吧?可别记吃不记打啊!下次再有这事,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干完苹果园里的农活,他又捋着稀疏的山羊胡子,把我们安排到大田里,让我们给扶犁蹚地的车老板儿们牵套。这时候,庄稼都开始拔节了,已经绿油油的一人多高了,而且垄和垄之间只有窄窄的二尺来宽,庄稼叶子影响牲口的视线,走不了直线,很容易踩坏垄台上的庄稼,有时候干脆跑到别的垄沟里,所以需要有人在前面牵引着它们,这就叫牵套。这活儿不错,好玩,跟牲畜们打交道,正合我们心意。大家早早就蹦高撒欢地来到饲养场,配合车夫套牲口。本来就是头脑机灵、手脚麻利的年龄,加上半大孩子天生对动物有一种亲近感,一看就会,便动起手来。我到槽头解下牲口的缰绳,把牲口牵到水缸上让它们喝足水,然后拾起摆在地上的套绳,吆喝它倒退几步,待它的头完全进了套绳,就把套包套到它的脖子上,系上夹板,接下来是系紧肚带和后鞧,最后还要给它们戴上铁丝编制的笼头,以免它蹚地的时候撕扯两边的庄稼。当我帮着车夫套好牲口回过头准备往车上抬犁杖时,才发现他正站在一旁盯着我们呢,看我的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也许是我熟练的动作令他有几分惊讶,一丝赞许一闪而过。
车夫大叔也看到了,装好犁杖,把鞭杆子往我怀里一送,“来,小子,你来驾车!”我惊喜万分,赶忙跳上车耳板,一声“驾!”马车沿着弯弯曲曲的村路,奔向朝阳初升、碧浪翻滚的原野,“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在印着两道车辙的土路上响起,令我感到十分愉快。那时候,电影《青松岭》正火,“长鞭哎,一呀甩哎,啪啪地响哎,哎咿呀,哎咿呀,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嗨哟......”这电影里的插曲简直就是给我写的,我不禁挥舞起手中的鞭杆,放开嗓子大声唱起来:“劈开那个层层雾哎,穿过那道道梁哎,要问大车哪里去呀,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嗨哟……”
进了庄稼地,可就不好受了。牵着牲口,走在它们的前面,既不能距离太远,远了等于你拉着牲口走,能累死;也不能太近,近了,牲口的铁蹄不定啥时候会踩了你的脚后跟,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皮破血流,会疼得你龇牙咧嘴的。庄稼地里穿不了鞋,穿鞋走往里灌泥土,几步就得抖落鞋底,只能光着脚走在板结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却又凹凸不平的泥土上,过不了多久,脚底就磨得火烧火燎,很快就打了血泡。脚下如此,上边也好不到哪去,庄稼都没过了头顶,青纱帐里密不透风,闷热难耐,我图凉快,不听车夫大叔的劝告,脱掉了衣服。谁知道,那些高高低低横七竖八的苞米和高梁叶子,像一柄柄利剑快刀,划到胳膊、脖子甚至脸上,就是一道血痕,让汗水一浸,跟伤口上撒盐是一般滋味,疼得钻心。先前坐在车上还欢歌笑语的我,到了这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他不知道啥时候坐在地头抽着烟等着我们,看到我的狼狈相,他狠狠地骂了我一句“傻瓜!”瞪了瞪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出一个玻璃瓶子,倒出了点香油,用棉球涂在我的伤痕上,然后拾起我的破褂子扔到我的头上,“穿上!嫩皮子还敢耍彪,等磨厚了硬了,再晾吧!”说完,转身走了。走出十几米,头也不回,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句:“他大叔,下了工,叫那几个生瓜蛋子到电井房去一趟!”
落日余晖里,我们给牲口卸了套,让它们在饲养场沙土碾压的院子里舒舒服服地打两个滚,站起来抖掉身上的灰尘,到水缸上饮足水,打几声响鼻,然后仰起脖子“咴儿咴儿”地叫上一阵,然后系上槽头,等着饲养员给它们喂草料,又帮着车夫收拾完犁杖和套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大家才无精打采地走向电井房,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到了电井房,看见电井房前的那个大水池,我这才想起来口渴,渴得嗓子都冒了烟,秃鹰般俯冲了过去。他蹲在水池边上目光柔柔的,用烟袋锅朝水池里指了指,水池中有一个网袋,里面竟然装着一个绿皮大西瓜,虽然队里有瓜田,但可不是谁想吃都可以随便吃到的,总是来了贵客才摘下几个招待用的。我们知道这是最高的奖赏了,心里顿时像开了锅似的翻腾起来,刚想表白谢意,他起身摆摆手说道:“快吃吧,吃完了洗个澡,看你们活像一群泥猴,身上都臭了。”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分明是对我们说的,“当农民就得耐得住这份辛苦哦!”看着他那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金色的晚霞里,我心里竟然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虽然我也想不辜负他的期望尽快地成熟起来,但命运最终还是让我赶上了恢复高考,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永远地离开了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我这只“生瓜蛋子”恐怕永远也长不成熟了。临别时,我去向他道别,他不无遗憾地对我说道:“本来想好好培养培养你这个生瓜蛋子,可是……唉,城里来的下乡青年都回城了,咱庄稼院里的好苗子也都走了,这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可怎么建设啊!”我赶忙向他表白:“读完书一定回来!”他意味深长地说:“唉,这都是命啊,走吧,好好读书,别想家,念完大学好为国家做大事!”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和村支书谈了好几回关于培养我入党的事。
每逢年节我回到家乡,都去看望他,他的目光依然很平静,像深邃的潭水。我最后一次回乡是接父母进城,这时候,他的头更秃了,胡须更白了,眼睛仿佛更小了且显得浑浊无光,腰身佝偻得更厉害了,而且不停地喘息和咳嗽,辞行时我看到了他目光里闪着晶莹的泪花,但他却始终没让泪水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