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个夏天生活散文
确切地说,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村子是哪一年实行分田到户的,那时候我还小,所以只对吃的东西记得格外清楚,记得从那以后的春天就没有和从前的春天那样顿顿吃红薯干粥了。家乡是山区,田少地多,盛产红薯,到了春天,红薯干就成了主食,只是红薯吃多了烧心,会打嗝,一浪高过一浪,而且屁多,一声接着一声,跟放连珠炮似的,到了晚上,在被窝里被熏得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个夏天,父亲先是把堂屋里那张八仙桌搬进了厨房,紧跟着八仙桌的是那四张长条板凳,使得原本逼仄的厨房更加拥挤了,原本宽敞的堂屋一下子就显得空荡荡的,一切收拾妥当后,父亲就开始一担一担地从晒谷场往家里挑稻谷。
父亲的肩膀上搭着那条白土布大毛巾,早就被汗给湿透了,都能拧得下汗水来,裸露的肩膀晒得黝黑发亮,黄豆大的汗珠密布在后背上。父亲低着头挑着装满了稻谷的箩筐,箩筐里的稻谷粒粒圆润饱满,金灿灿的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和特有的清香,父亲沉醉在丰收的喜悦里,忘记了劳累和困乏。连续不停地挑稻谷,父亲的肩膀被压得又红又肿,但他执拗地不许哥哥他们碰扁担,说他们正在长身体,扁担会压伤他们的。不知道父亲那天晚上一直挑到什么时候,第二天早晨我迷迷糊糊被母亲摇醒的时候,五岁的弟弟流着口水睡得正香,堂屋里的稻谷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绕过堂屋去厨房的时候脚丫子上都会粘上几粒金黄的稻谷。
我喜欢家乡特有的米粥了,新米粥在蓝边大瓷碗里碧莹莹地散发着特有的清香,那是土地对父亲那种勤劳的庄稼人最好的馈赠。昨晚没有搬回家的竹床上有许多露水,摆放着脆生生的咸豆角、金黄色的葱炒鸡蛋、油焖黄豆,那是我童年最喜欢的美食。刚被母亲放出笼子的那群鸡拍打着翅膀,那只最大的霸王鸡蛮横地追啄着所有的子民,唯我独尊地引吭高歌之后,又在院子里拉下了一大堆鸡屎,然后目中无人地在那堆秕谷中啄食着,冷不丁的还不忘记啄一下旁边那些贼头贼脑偷食的可怜的小鸡。
农村里最忙的是双抢季节,父母起早贪黑抢收抢种,我之所以也要起得那么早,主要任务就是看住这些贼头贼脑的霸王鸡和小鸡仔们,不让它们抢吃堂屋里的稻谷,还有不要让弟弟拿到灶膛里的火柴,他拿到火柴会把村里的房子都给点着的,母亲是这样交代的。好在弟弟起来以后只是把他憋了一夜的尿浇在家里那只黑狗的头上,直搞得鸡飞狗跳的,吃过早饭之后,他就独自在大梧桐树下用泥巴捏他的盒子炮了。
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我一直都是她最喜欢的乖孩子,小小的虚荣心让我抱着鸡毛掸子坐在大门口一步不离地做着那个乖孩子。不知道有一只红毛大公鸡什么时候从我身后溜进了屋,虚掩的门被挤出一条小缝,没等我进屋,身后那一群鸡一窝蜂地挤进来了,头也不抬地啄着那些金黄的稻谷,全然不把小小的我放在眼里。满屋子沙沙的啄食声,鸡的眼珠子仿佛都掉进了谷堆里,全然看不见我手中挥舞的鸡毛掸子。我无计可施,擒贼先擒王,觉得那只领头的霸王鸡特别可恶,我就使劲用脚踢了那只红毛大公鸡一下,没想到它腾地一下飞起来煽动双翅狠狠地用嘴啄了我一下,啄得我疼痛难忍、龇牙咧嘴,然后它又若无其事地啄食稻谷去了。我疼得都快要流下眼泪来了,这只大公鸡给了我生命中最疼痛的体验,我却只能默默忍受着,因为它跳起来的时候比我都高,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飞快地啄着稻谷,那一群鸡头在一动一动的,我却无计可施,只好恨恨地对着那只红毛大公鸡说:“吃吧!吃吧!吃饱了就把你先杀掉!拔你的毛,吃你的肉,喝你的汤!”
眼看着这只大公鸡的素袋吃成了一个大秤砣,才不咸不淡地晃悠悠地走进院子里,小鸡们的脖子上也出现了一个个小秤砣,在鸡毛掸子的挥斥下那群鸡才鸟兽般散开,我轻轻地用扫帚把散落的稻谷扫上谷堆,力求了无痕迹,我之所以如此尽心地掩盖着那群鸡的偷食行为,其实是心虚在作怪,想以此掩盖自己的失职,还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反正稻谷大丰收,让它们吃点又何妨?
我一次又一次地放纵自己看守的职责,一次又一次地替它们掩盖罪行,如此默契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段时间后,田里的秧也插完了,连稻草也码成了垛堆在晒谷场上,父亲又一担担地把这些只有七成干的稻谷挑到晒场上重新晒一次,然后再一担又一担地挑回来收进稻炕里,大大小小的鸡们再也无法偷食稻谷了,我也不用整天和它们斗智斗勇了,就如释重负地出去和小伙伴一起跳绳子、跳房子、踢毽子。
母亲终于发现这些小鸡长得太快了,特别是一只身上只长肉不长毛的赤膊小公鸡。这只赤膊郎鸡特别贪吃,每次都是它赖在谷堆边撵不走,脖子上的嗉囊像个大秤砣挂着,透过粉红色的鸡皮一粒粒稻谷都清晰可见,它依然啄个不停,我气不打一处来,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把我手中的鸡毛掸子朝空中一扔,有时也能打在它光溜溜的后背上,它才咯咯叫着落荒而逃,我还是忍不住要骂它:“打不死你个赤膊郎,胀死你个赤膊鬼!”贪吃的结果,是它明显比那些小鸡看起来要大了许多,在几粒米饭的引诱下,母亲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它,第二天,它就成了我们碗中的美食。除了留几只生蛋的母鸡,连那只打鸣的霸王鸡也在年关的时候被杀无赦,但是我却没有吃其肉喝其汤的快感,反而感到无比的失落,因为这些可爱的小鸡让我贫瘠的童年变得生动有趣。每次杀鸡的时候,我都不忍心看,我觉得这些小动物好可怜,毕竟慈悲是一个孩子的本性。
父亲用他的勤劳和仁慈呵护着我的童年,在我幼小的心中播下了美好的种子,使我对生命最初的体验只有美好没有疼痛。童年时的那些天真烂漫、开心快乐,在我的记忆中悠长久远。
那年那月那个夏天,如荷香般袅袅婷婷地在我的心中弥漫着、弥漫着,经年不散,馨香依然……
二、冬瓜南瓜和菜瓜
那个夏天,父亲收完了稻谷又开始往家里采摘冬瓜和南瓜。冬瓜和南瓜种在离家五六里地的山坡上,那里的一大片地都是我家的,种完了小麦种红薯后就种冬瓜南瓜,勤劳的父亲从来没有让地有闲着的时候。那片地就在我上学的那个小学校的后面,父亲的勤劳让我家的小麦红薯花生总是绿油油的,比别人家的长得都壮实,每次经过的时候,我都会不无炫耀地说:“看,这是我家的!”
父亲说种瓜定要底肥足,他在屋后面挖了个大粪坑,除了人畜粪便,一有空闲,他总是从山上挑下一担担的青草倒在粪坑里沤制农肥,沤制好的农肥奇臭无比。父亲总是说粪是农家宝,可是我一闻见那农家宝的味道总是捏着鼻子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呕出来,父亲却不以为然,总是不怕脏也不怕臭,一担接着一担,一直把粪坑挑了个底朝天。
等待一段时间后,父亲小心地揭开院子里的那张塑料薄膜,把早已育好的冬瓜秧南瓜秧细心地移栽到地里。
冬瓜是用大板车拉回来的,又白又胖像个大枕头,更像个可爱的胖娃娃,淡青色的瓜皮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还布满了一层毛茸茸黑色又扎手的小刺,这个可爱的胖娃娃我是抱不得的。父亲的肩膀被绳索勒出了一条条鲜红的血痕,他汗流浃背,却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地搬着那些大冬瓜。父亲种的冬瓜个个都大,那个最大的冬瓜笨拙地躺在院子中间,引得全村人都来观看,村民们啧啧赞叹着那个瓜王,有人拿来了一杆大秤,好事的村民互相猜测着瓜王的重量,猜着猜着还抬起了杠拌起了嘴呢。宋人有诗咏冬瓜:“剪剪黄花秋后春,霜皮霜叶护全身。生来笼统君休笑,腹内能容几百人。”我觉得写的就是我家的瓜王。瓜王太大了,被分成了一块块,村人共食之,其它的冬瓜并排靠立在墙边。
南瓜是父亲用板车拉回来的,滚圆滚圆的,不过是放在箩筐里,厨房和堂屋都塞满了冬瓜和稻谷,南瓜就滚进了我们睡觉的房间。大大小小的南瓜先是塞满了床底,剩下的就堆在墙角。南瓜刚装回家的第一天,弟弟抢了一个最大的南瓜当马骑,我也抢了一小堆小巧玲珑的南瓜藏在门后面,不过过不了几天,我们就不稀罕这些南瓜了,因为“红米饭南瓜汤”实在没有歌中唱的那样好吃,不过冬至那天妈妈做的金黄的南瓜饼还是很香甜的。睡在堆满南瓜的房间里,心里还是期待晚上会不会有小小的南瓜精站在南瓜上跳舞,不过我所期待的南瓜精始终是没有出现的,真是遗憾!
要说最难吃的瓜当数菜瓜了,也许菜瓜并没有那么难吃,但是我小时候最讨厌菜瓜了,总觉得菜瓜有股青草味。菜瓜总是和豆角一起套种,等到豆角挂的像铃铛一样丰收的时候,妈妈每天早晨都会摘回来满满一篮的豆角,篮子的上面总会有几条黑花蛇似的菜瓜。菜瓜又长又胖,跟家乡的那种黑皮的菜瓜蛇一样惹人讨厌,我会精灵古怪地想:菜瓜要是成了精,一定是扭着腰肢长着血喷大口专吃小孩的“蛇精”。每天午饭后的闲暇时光里,母亲总是拿起那又长又黑的大菜瓜用井水冲洗干净后,再用菜刀卡卡地剁成几块,然后每人分一块,小时候母亲分配的食物不吃是要挨骂的。院子里的那棵大梧桐树下,一片吃瓜的声音,我慢慢地用嘴咬了一小口,实在难以下咽。此刻,哥哥和弟弟啃得正欢,圈里的黑猪呼呼大睡,我转过身去乘父母不注意就把手中的菜瓜滴溜溜地滚进猪圈里,黑猪从睡梦中惊醒抱着从天而降的美食张口即食,我用手捂着小嘴,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弟弟向母亲告状:“妈妈,你看,姐姐把菜瓜给猪吃啦!”弟弟那时正在换牙,平时说话不关风,口齿不清,可那天说得却特别清楚。我偷着用眼瞪着弟弟,用眼神告诉他怎么这么讨人厌,那个猪呆子三口两口啃完菜瓜,居然哼哧哼哧地爬在栅栏门口叫唤着,显然没有吃饱继续哼唧着,父亲高高地扬起了巴掌,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只听父亲骂道:“你们这些小败家精!好日子过有之!”又轻轻地放下了手,我知道父亲的心特别软,他从来都舍不得打我们的。
冬瓜南瓜和菜瓜,陪伴了我的童年,虽然天天吃都腻了,但填充了我们一家人的肚子。父亲心中的好日子,就是不饿肚子,父亲以后的几十年里都是在好日子中度过的,一直到他八十四岁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