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哥的秋天
一个有名有姓的人,只因为肤色稍微黑了一些,先是被父亲呼之为黑娃,以示与二弟白娃的区别,继而被大人小孩们黑娃、黑哥、黑叔、黑伯、黑爷地叫,总之与黑字拖不了干系,以至于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这对于我的族兄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但是你没办法,他从不反抗,更糟糕的是,不但人家叫顺了,他自己也听顺了,老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当然,从上面的话里,大家或许也看出来了,黑哥(抱歉,姑且允许我这么称呼吧)之所以到60多岁还是光棍一条,显然不全是因为大家对他的称呼,更在于他的憨直、倔强、没心眼、无城府。用我们老家的话说,是个傻傻的实诚人。
先说他的憨直吧。当年他在生产队负责养鸡时,他当村支书的老爹有次来问:“黑娃,咱队里现在有多少鸡,给我大概报个数?”黑哥的憨劲就上来了,说:“那哪能行,我给你数好报过去。”过了老半天,黑哥终于数准了,赶快跑到大队部报数。当时大队部正准备开会,只见他做立正状,一本正经地汇报,说黑的多少只,白的多少只,花的多少只,总数多少只,直听得大伙儿目瞪口呆。这时妇女队长打趣说:“黑娃,公的多少只?母的多少只?”黑娃一怔:“哎哟,这个……这个真没统计。”大伙儿顿时哄堂大笑。他老爹气得满脸通红,直呼让其快滚。黑哥的实诚劲,从此成为村里最有名的笑料之一。还有一次,他老爹说:“黑娃,麦地里的野燕麦都快张疯了,吃罢早饭快去锄锄!”黑哥很爽快地答应了,一直忙到下午一点多才回来,而且说自己锄了三亩多地。他老爹不太相信,就跑到地里去看,一看气得差点晕倒。黑哥确实是锄了三亩多地,而且还把野燕麦锄得很干净,可问题是他只锄了野燕麦,其它的杂草几乎一根没动。于是“傻大个”的外号又迅速在村里传来了。
再说他的倔强。记得那是上世纪九十年初的一个秋天,当时乡里组织修路,要求各村每家出一名劳力。黑哥做为村支书的长子自然不愿落后,就自告奋勇地去了。走时带班的村干部一再交代:“天气预报说要变天,大家都穿厚点!”他却仗着自己个大结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儿就没当回事。结果第二天还真就变天了,黑哥冻得直打哆嗦。带班的村干部就挖苦道:“黑娃,冷不冷?”黑哥说:“不冷”。村干部笑道:“不冷你发抖个啥?!”哪知黑哥脖子一梗,昂然答曰:“抖也不冷!”这一下不打紧,除了引起满场哄笑外,黑哥在整个乡里都出名了,被称作“鸭子死了嘴还硬”的样板。
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黑哥也挺不容易的,而且优点也不少。他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过了几年,他的两个兄弟都陆续成了家,成家后自然就牵扯到分家。黑哥的母亲过世得早,只剩下从村支书位置上退下来的体弱多病的老父亲。他不愿跟兄弟们争,主动承担起了抚养老人的义务,只要了二亩薄田、一头他使唤惯了的驴子和两只山羊。黑哥也很孝敬老父亲。每顿饭总是伺候父亲吃完自己才吃,每当看到他驾着驴车载着老父亲去看病时,乡亲们无不打心眼里佩服。大家感慨地说:“还是这个傻儿管用啊!”黑哥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十多年前他的父亲不幸病故,这之后驴和山羊就成了与他朝夕相伴的伙计。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前几年秋收时节的一个黄昏,黑哥驾着驴车往田里送土肥,拐弯时一不留神,连人带车都滚到了沟里。他身上被碰掉了好几块皮,那头老驴则被压断了两条后腿。给他包扎后,第二天兄弟们就帮他联系到了一个驴贩子。在价钱上没少照顾他,可他却缩在墙根下埋着头不出来,兄弟们把钱送到他面前时,黑哥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咧着嘴颤抖着哭道:“驴啊……俺的驴啊……”这凄楚的哭声,包含着浸染着黑哥多少的悲凉、孤独与无助啊,在萧瑟的秋风中,尤其令人不忍听闻。
最近一次见到黑哥,是在今年国庆长假期间。那天黄昏,我去黄土岗上给祖母烧完纸钱后正往回走,猛然听到远处有吆喝声,过去一看,原来是黑哥正在放牧着一群波尔山羊,大概有二十多只吧。头发灰白的黑哥,拎着一根长长的鞭子,不时招呼着他的羊群,在别人收获过的土地上,在深秋坦荡的原野上,自由地放牧着单纯的生活。他仍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老弟,快回家吧,天快黑了,咱这儿的土路可不好走啊!”他热情地催促着我。我就忍不住想,实诚人虽难免有可笑之处,但若真能做到像他那样单纯忠厚,像他这样纯净不染,就有些坦荡和大气的风范了,就不能不令人尊敬了。或许与羊群相伴,就是当前对这个心念单纯的人最好的慰藉吧。
我就在这样的心绪中离开,等到我再一次回首时,黑哥和他的羊群,都已消融在苍茫的暮色中了(作者刘杰,笔名青裳孤客,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目前在灵宝市卫生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