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回忆
母亲在我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去世。在这之前,母亲已经缠绵病榻五年了。母亲是高血压导致脑溢血后遗症。高血压,母亲在三十多岁就有,只是当时生活艰难,没有条件关注母亲的病。只是在犯病时,在床上躺一躺。稍稍好一些,就又挣扎着下地忙碌、操劳了。母亲五十岁退休,退休后就有些发胖,然后就得了脑溢血,五十五岁就离开了我们。母亲是辛苦了一辈子,没有享一天的福。母亲一共生养了七个孩子,两个儿子,五个女儿。没有能够孝顺母亲一天,这是我终生的恨事。
小时候,在冬天的夜晚,母亲常常在油灯下为我们做鞋,纳鞋底。我们这些孩子则围坐在一起,一人拿一个包谷棒子搓上面的包谷粒,或者剥麻杆,搓麻绳。一般,细麻绳都是纳鞋底用的。纳鞋底需要一些手劲儿,要用大针、锥子、顶针。或是需要一些巧劲儿,可我始终不会,到现在为止,缝稍微厚一些、硬一些的东西,像缝被子之类,我都必须用顶针。母亲永远有做不完的鞋子,单的,棉的,我们兄弟姊妹七个,还有奶奶、父亲、叔叔,更早一些,还有三姑、四姑吧。在那个年代,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是母亲手工缝制的。母亲的手艺是很好的,做的鞋子样子很好看,又跟脚,又舒服。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做的花格子面带袢的方口布鞋,穿出去常常得到别的阿姨的啧啧称赞。她们还常常来问母亲来要鞋样子呢。家里的布是一丝一纱都不会浪费的。扯的新布做成衣服,裁下来的边边角角可以留作补丁。衣服大孩子穿着不合适了,就给小一些的弟弟妹妹穿。穿破了就打个补丁。容易磨损的地方经常是肘部、膝盖等部位。打补丁也是有讲究的。在那个年代,穿补丁衣服很常见。手脚笨拙的人打出的补丁明针明线,粗狂豪放。好像呲牙咧嘴的野狗,不服帖,不顺溜,一看就知道是草草联上只要不漏肉就行。而母亲打出的补丁则精巧细致,外面看不出明显的针脚,补丁的形状也贴切自然。一件衣服的大部分实在是穿的、洗的布都透了明,没法再补的时候,母亲就会将衣服撕开,稍微结实一些堪作补丁的部分就留下来继续履行使命,其他的部分便被撕成一块一块的留着打成面被子,做成鞋底子。衣服上的扣子取下来以后做衣服还可以再用。即便是粗棱棱的衣服边儿,也可以变作绳子绑成一把,留着捆柴火。母亲经常在七、八月份天气炎热的时候,烧一碗面糊糊,找一块平整的薄木板,先在木板刷上糊糊,把旧布平展地粘在木板上,再用刷子蘸上面糊刷在布上,再在刷过面糊的布上贴一层布,如此反复,这就叫打面被子。面被子打好了就拿到烈日下暴晒,一下让它干透。晒干的面被子是一整张,轻轻一揭,就从木板上揭下来。再依着鞋样子的形状、大小剪下来,取若干张摞成鞋底的厚度,再用棉线绳或麻绳把鞋底紧紧牢牢的缝一遍,就成了鞋底。缝的过程就是纳鞋底。
在我家,大人们是有分工的,父亲因为常年生病,并不承担什么家务,几乎是甩手掌柜吧。大哥十五、六岁就参加了工作,因为父亲身体的缘故,家里的力气活都是大哥和母亲在承担。从某种意义上讲,大哥承担了一部分帮助母亲抚养我们这些弟妹的责任。还有叔叔,叔叔是我们父辈中的老小,也就比大哥大个四、五岁,结婚之前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母亲除了忙农田里的活,再就是家里的针线活。奶奶是负责带小的孩子和做一大家人的饭。
闪闪烁烁的煤油灯下,母亲纳鞋底的声音“哧啦”、“哧啦”均匀地响着,昏黄的灯光映照在母亲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金色。母亲时不时地将纳鞋底的针在头发间划几下,以保证针线的顺滑,j接着略低下头用力将大针穿过鞋底,然后再将针使劲儿拔出来,抬眼静静地望望我们,手中活计却不曾停下。线绳穿过针眼的“哧啦”声响在我们的耳畔,这声音一直让我很着迷。母亲纳鞋底的样子,像一幅剪影,又像一尊雕塑,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中。那拈针拿线的动作,那泰然自若的神态,那举手投足时眉宇间的温柔慈爱,都透露出一种遥遥望去出神入化的美丽。一种纯粹的美丽。屋内的炉火也红红地映照着我们的脸。哥哥姐姐七嘴八舌地讲着学校发生的稀奇事,我们这些小的只有呆呆地听着,手里“嘎嘣”、“嘎嘣”地不忘剥包谷。偶尔,会听母亲说起她小时候的事,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母亲的脸上泛出一种难得一见的神采。母亲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她在中间。姥爷在母亲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姥姥家有一点儿地,因为家里没有可以耕种的男丁,就交给佃户去种。母亲很小就跟着姥姥纺纱织布卖钱补贴家用。在我们老家,养女儿是赔钱的事。需要从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她攒嫁妆,所有作为一个家庭生活所需要的家具、器皿,新嫁娘多少套一年四季的绸缎衣裳、金银首饰,甚至于嫁过去婆家大大小小人等的新衣新鞋,都要作为嫁妆提前准备好。出嫁的时候,嫁妆要用抬杠抬。乡里乡亲都要数娘家陪送了多少抬嫁妆来对比婚礼的排场,陪送的越多,新人和娘家脸上就会越有光彩,新娘到了婆家也会受到非同一般的礼遇。而作为男方,则只需要盖好新房就够了,所谓“嫁个闺女满家空,娶个媳妇满家红”。“那穷人家实在陪不起的怎么办?”我们会问母亲,母亲说,实在穷的,尽自己力罢了。可但凡有可能的,就是卖房子卖地也要陪,不能让女儿受委屈啊。当时听了,只是觉得那个世道好不公平。凭什么啊,都要女儿家陪送,虽然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可也听出那隐隐约约重男轻女的意思来。哼,幸亏我们这些女孩子生在新社会。母亲还说起三姑、四姑在新疆出嫁了。当时我家有个邻居是甘肃人,还问母亲收了多少彩礼,她老家的风俗嫁女儿是要收彩礼的。况且三姑、四姑还生的那么漂亮。母亲说起这件事,仿佛当时受到了很大侮辱,说,哪有这样的,那不是卖闺女吗,要在我们老家,陪嫁的少就够抬不起头的了,哪有要彩礼的?不过,母亲还是觉得现在好,有些庆幸,真像在老家,三姑、四姑的陪嫁是无论如何也置办不起的。长大后,我常常在想,舅舅当时那么小,还是个孩子。就靠姥姥带着大姨和母亲孤儿寡母的,是怎样的辛苦,才能打发姨妈和母亲出嫁。我好像看到姥姥带着母亲她们,昼出夜做,纺纱、织布、刺绣到三更半夜甚至鸡鸣曙白,用卖得的钱再买回一件件衣料、物什,仿佛买得了一天天未来的幸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少成多,累积成满屋子的希望。这就是攒嫁妆。“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读着这句唐诗,我想,在那艰难的岁月,母亲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悲辛苦痛,即便是为自己积攒嫁妆。
听母亲说,姥姥非常得疼爱舅舅,毋庸置疑,舅舅是姥姥一切的希望和依靠。舅舅小时候爱吃肉,尤其是肥肉。隔壁的婶子就对姥姥说:“你就给他做一大碗白炖肉,让他吃腻了,就不馋了。”姥姥说:“让他吃够了,什么都不爱吃了,还有什么福气?”姥姥对舅舅的疼爱可见一斑。我对这件事印象非常深刻,其实我出生在新疆,从没见过姥姥。但通过母亲所叙述的关于姥姥针对舅舅吃肉这件事,所采取的态度,所运用朴素的语言中包含的深刻寓意,让我对姥姥非常崇敬。姥姥供舅舅读了中学。后来舅舅早早投奔解放军,参加了革命。解放后舅舅在洛阳的一家工厂当领导,姥姥和舅母一起带着表哥、表姐们在老家生活了很久,直到姥姥去世,舅母才迁到洛阳。姥姥算享上舅舅的福了。我两岁的时候曾跟母亲回过老家,可基本上记不得什么了。母亲去世后,舅舅有次出差来新疆,来看望我们。我才第一次对舅舅有了印象,舅舅真的和母亲长得很像。可舅舅还记得我,说我那次回老家,因为水土不服,浑身长疙瘩,差点死掉。这件事我听母亲说起过。
母亲不喜欢回老家。母亲曾在老家受了很多让母亲无法承受的精神折磨。起因是我爷爷家的成份是地主。爷爷是有文化的人,曾经教过私塾。后来在解放前夕,因为他识文断字,就在乡里当了保长。保长有俸禄吧,家里就有了些钱,偏偏当时有些地主在卖地,价格很便宜。作为一个在乡间生长的人来说,可能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自己的土地。爷爷竭尽所能买了一些土地。当时父亲正在县中学上学,他们中学的校长是地下党,当时非常喜欢父亲这个学生。当校长听说爷爷买地的事,就让父亲告诉家里,千万别买地,南方解放区已经开始分田地,实行土改了。可爷爷哪里听得进去。很快,父亲的校长要南下,准备把父亲也带走参加革命。可爷爷坚决阻止了父亲。因为父亲是家里的长子。这是爷爷和父亲一步错步步错的开始。不久,老家解放了,爷爷家被化为了地主,爷爷似乎是逃逸了故乡。母亲和奶奶、父亲总是不大愿意说起这件事,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中暗暗觉得奇怪,就总是留心关于爷爷被化为地主后的事。还是后来在母亲和四姑她们聊天,以为孩子们不在跟前,才说起几句,也就被我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灌进了耳里。爷爷出走后,奶奶则成为了地主婆,妈妈也受连累,被统称为地主婆。家里的东西被没收,不用说土地,凡是好一些的物件,当然还包括妈妈的衣服、首饰等嫁妆。应该还受了批斗,在村子里颇受歧视。父亲当时在县里当老师教书,好像并没有怎么受到冲击,但妈妈和奶奶却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并没有过过一天地主的日子,却被无奈地定为地主婆,受到种种精神上的折磨,这让单纯、善良并不懂政治为何物的奶奶和妈妈如何承受呢?
奶奶是小脚,妈妈则是裹了一半,像妈妈说的,脚没有裹断,部分脚趾是变形的。母亲大概身高一米六二,在新疆劳动了很多年之后,大概是穿三二、三三号的鞋,因为解放了,妇女都开始放足。我曾看过小说《三寸金莲》,那上面所描写的给女孩子裹脚的细节,跟母亲讲的差不多,听得都让人寒毛直竖,感觉好像有人拿一根针,在你背上一针一针地刺。母亲还是感到很侥幸,裹脚的罪她没有受到底。可过去裹脚的女人一般都是主内,在家里做一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事,并不用挑担子下地干活。可是如今,地主婆还能在家享福?奶奶年纪大了,可母亲是逃不掉的。必须迈着颤颤巍巍的小脚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还要忍受别人的欺凌。
终于,老家有亲戚去了新疆,并且带信来说,新疆很好,苦是苦,可是没有歧视和压抑,没人问你的过去。那一年,妈妈和奶奶两个女人带着三姑、四姑、叔叔、大哥、大姐几个人尚未成人的孩子,随同她们的乡亲一起,远赴新疆,逃离了那让她们伤心欲绝的故乡,走向那让她们充满憧憬的未知的世界。那几天,天天看韩天航的电视剧《戈壁母亲》,看到刘月季带着两个儿子,拖着行李,满面风尘,焦渴憔悴,经历了千难万险,跋山涉水,来到苍凉的到处是茫茫戈壁新疆的情景,我的眼泪奔涌而出。妈妈带着奶奶她们又受了多少罪,才到达了新疆?人挤人的闷罐车,三天四夜的路程,然后转乘汽车,又是一天一夜,下了车,还要步行跋涉几十公里。老的老,小的小,吃的没有了,喝的没有了,除了强忍着步履艰难地往前赶路,剩下的,仿佛就是死亡。母亲说,当时大姐还小,实在走不动了,就由姑姑和叔叔用绳子把大姐绑在背上,轮换着背她走。等到了地方,解下绳子,大姐的腿已经被绳子勒得不会走路了。当时我家西迁的一路风尘是何等的惨烈啊,我现在想想都感到一阵阵心悸。
到新疆后,生活条件的艰苦自不必说,垦荒劳动的繁重艰辛也是难以想象的。但是,确实没有了精神上苦痛。我还清晰地记得母亲说起过的,她们在梭梭林开荒,梭梭林又高又密,很难辨认方向,就几个人分一组,以便相互照应。而指挥部则竖起一杆高高的红旗,下班了,大家就朝着红旗的方向走,否则,就会迷失在梭梭林里。我想象着那波澜壮阔的情景,也能感受到母亲她们蓬勃的工作热情。当然,地主这个成分的后患不可能因为离开了老家,就消失殆尽。父亲和大哥都因为家庭出身问题,不能入团,更不要提入党了。尽管他们工作得非常出色。父亲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在老家实在饿的活不下去,说腿肿的像腰一样粗,在课堂上上着课,就突然在讲台上晕了过去。家乡很多人都饿死了。不得已,父亲从老家调动支边到新疆,投奔母亲和奶奶而来。那时,家里的人,大部分已经来到了新疆。
数年后,母亲她们已经完全融入的到屯垦戍边的生活,老家忽然发来电报。说姥姥病重。妈妈就带着五岁的二哥和两岁的我赶回老家。这一次回老家的经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后来才听母亲说我那次回去,水土不服,反应特别严重,几乎死在老家。这也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次回老家。母亲说,她回到村里,仍然有人指着母亲说:“地主婆回来了,有什么好兴的?”这些话,重重地刺伤了母亲的心,可能又重新揭开了母亲心头已经忘却的伤疤。母亲说:“我以后再也不回去了。”再后来,姥姥病危,舅舅发来电报。我仍然记得父亲手执电报伤心落泪的情景。当时,家里经济非常困难,母亲没有回去,只是寄了些钱。母亲很伤心,但故土,可能对于母亲而言,更是一片伤心地。
母亲有时候也会回忆起故乡的美好。我记得有一次跟母亲去割麦子。刚好赶上下了一阵的暴雨,我们便紧赶慢赶地回到家,坐在屋檐下等着雨停。我们换了干的外衣,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往下滴水。一会儿,雨停了,天空像洗过一样碧蓝。母亲忽然说起她小时候,姥姥家有个桃园。春天,一树树艳红的桃花,灿烂夺目。秋天,桃树上结满了累累的芳香的水蜜桃,真甜呐。母亲的眼中,飞扬着一种神采,亮闪闪的。脸庞也仿佛被盛开的桃花映照得红彤彤的。我想,是这温润的雨,触动了母亲思乡的心弦,虽然是不经意间的流露,却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
母亲脾气和顺,对我们非常慈爱,几乎没有责备过我们,也没发过脾气抑或大声呵斥过我们。妈妈和奶奶相处得非常好,还有对待姑姑和叔叔,母亲的贤良淑德,是一直让他们称道的。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母亲并没有读过书,只是在刚解放时的妇女识字班里,学过几个简单的诸如“上、下、大、小”之类的字,也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母亲用自己的言传身教,教会我们孝敬老人,大的让小的,小的尊敬大的,和与人为善。古代读书人所讲究的温、良、恭、俭、让,在母亲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大哥工作的早,在食堂开伙,但只要可能,大哥都是把饭打回来,和大家一起吃。虽然食堂的饭菜也并不比家里好到哪里去,可是因为换了口味,我们仍然觉得吃起来比家里的饭香多了。这时候,包括大哥在内的大人们总是让给我们吃。那时候,白面非常少,家里的白面定量,因为奶奶年纪大了,父亲身体不好,都省下来偶尔给奶奶和父亲改善生活。有时候,母亲用白面做一次面片,稀稀的,都是汤,稍微稠一点的都盛在了奶奶和父亲的碗里,但那就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大哥在食堂,一个月也不过是八张白面馍票。大哥打回来的是那种两个连在一起的方形的白面馍。掰一个下来给奶奶吃,剩下的一个再掰一半留给给父亲,剩下的一半就是我们几个孩子分。一人掰一口,大的口小,小的口大。母亲和大哥是从不舍得吃的。那次看电视《家有九凤》,九凤们为了吃的又扯又打,看得我心里很不舒服。什么吗,我家当年也是七个孩子,五女二男,从没这样争过东西。其实。这都要感谢母亲,母亲用她的博爱、无私和牺牲无时无刻地不在呵护我们、教育我们。我们家姐妹五个,长大后,哪个都是孝敬老人的好媳妇,与婆婆都相处的很融洽。以后,母亲自己娶了儿媳妇,做了婆婆,也是真心待儿媳妇如自己的女儿,从没见过挑她们的过错。母亲的善良和和气,还惠及邻里和同事。工作几十年,母亲从没和别人发生过争吵,但凡有什么事,忍忍就过去了。母亲衣服做的好,听大姐说,自从我家买了一台缝纫机后,母亲还经常帮别人做衣服,或教她们剪衣服样子。大嫂生了侄女之后,母亲非常高兴,她做奶奶了。我第一次见母亲手绣的老虎头鞋和老虎枕,五彩斑斓的,真神气,漂亮极了,是给侄女穿的和枕的。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母亲的绣工。
奶奶在世的时候,做饭的事一般由奶奶负责。后来奶奶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差,母亲做饭的时间就渐渐多了起来。在我看来母亲有一项绝技。那就是烙烙馍,当然,那是在后来不再以包谷面作为主粮以后。母亲和好面,揪成一个个面剂子。案板就在灶台旁边。母亲一个人擀,一个人翻,一会儿馍筐里就落起一大摞烙馍,像变戏法一样。烙烙馍和面很重要,火候也很重要,还有就是擀的厚薄。母亲说,最好烧麦草、棉花杆这样的“软火”。烙馍不会焦糊,又软又筋。母亲用中间鼓,两头尖的擀面杖擀着饼子自然地旋转,一眨眼,一个面剂子就成了一张又圆又薄又大的面饼,母亲用擀面杖挑起面饼“啪”地一下放在平底锅上,在灶底加一把麦草,就又去擀另一张饼子,擀几圈,就顺手把锅里的饼子翻一下,又接着擀,这时候锅里那张饼已经鼓起了一个个气泡。母亲再用擀面杖压着锅里的饼转几下,就烙好了,取出锅里这张,再放进案板上已经擀好的那张。擀一张,烙一张,如行云流水一般。我常常站在旁边看母亲边擀边翻,只见烙馍旋转翻飞,看得我眼花缭乱。母亲说,以前她一个人烙,能供五六个人吃的。母亲翻烙馍并不用锅铲,只用擀面杖挑起一个角,用手顺势一翻,我试过,翻不成,好烫。母亲笑着说:“这要功夫的,翻多了,就不怕烫了。”烙好的烙馍展开,卷上菜吃,那真是人间美味。母亲病倒以后,我们就没再吃过烙馍,因为没有人继承母亲的手艺。我自己成家后,时时想起母亲做的烙馍,忍不住去买了平底锅,和面去烙,可是不行,老是不成功,饼子擀不薄,要么烂了,要么粘在一起,又厚又硬。后来有一家叫董嫂农庄卖的烙馍卷菜,很像母亲做的,就经常去吃。其实我已不仅仅是爱吃烙馍,所有卷菜吃的饼,我都喜欢吃。这可能也是我对母亲的一种本能的回忆吧。
冬天漫漫的长夜里,被人稍一走动带起的微风一吹,灯焰就“忽腾、忽腾”直跳的煤油灯下,我们都睁大了双眼,静静地聆听母亲讲那过去的往事。母亲和姥姥她们曾经把脸上抹上锅灰藏在柴禾垛里、藏在地窖里躲避过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所谓“三光”政策的日本鬼子,父亲也亲眼见过他们杀中国人。这可能是我们所受的最早的爱国主义教育。我们对日本侵略者的痛恨来自于父母的传承。母亲他们还经历过蒋匪军的抢劫和扫荡。他们被称为“扫帚嗑嚓兵”,意思是,他们抢过的地方像扫帚扫过一样干净,“嗑嚓”是象声词,形容刮擦的声音,那就不仅仅是扫帚扫过,而是但凡可吃可用的东西都被刮过一层。母亲小的时候家里还经历过盗贼。有一年冬天的夜里,天特别冷。母亲家隔壁的婶子和姥姥她们一起围坐在炕上做针线。冬天夜长,边拉家常边做活。姥姥忽然觉得屋子里很冷,就说是不是寒风把院子门刮开了,就和婶子一起出去看。这一看不打紧,原来盗贼把院墙挖了一个洞,所以风雪扑进来。盗贼是从洞里钻进来的,又撬开仓房的门,偷背着粮食已经跑出去了。婶子大声叫人。立刻邻院的男人们都开门追出去。盗贼背着粮食跑的不快。不想,竟被逮住了。是两个人合伙干的。两个盗贼被捆起来狠打,一时间鬼哭狼嚎的。姥姥心善,看不下去,就说,别打了,放了他们吧。想是饿极了,就偷了些粮食,并没有伤人。那一晚上的事,真应了“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想想都让人觉得恐怖。我们当时都想,母亲他们在旧社会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也就自然感念自己生在了新社会,多幸福啊。这是我们所受的正面教育。
我上小学到四、五年级,好像母亲他们劳动就开始分任务,自己干自己的,谁先干完谁休息,干不完的,自己想办法加班干。母亲当时已不比年轻时候,繁重的体力劳动让母亲很辛苦。于是到了周日,二哥我们几个就去地里去帮母亲定棉苗、除草、打顶尖,一直到拾棉花。种棉花实在是太辛苦的劳动。母亲的同事见到我们帮母亲干活,就对母亲说:“等他们长大了,你就享福了。一个人一个月给你二十块钱,七个孩子就是一百四,怎么也花不完啊。”母亲他们当时一个人的工资,一个月也就是三十八块九毛二分,这个工资标准一直延续了很多年,俗称“三八九二”。母亲听了这些话,脸上洋溢着幸福。可是从二姐开始,就恢复了高考,我们一个一个开始上大学,家里的经济状况更紧张了。母亲需要紧衣缩食,给在外读书的孩子寄生活费。
我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两个星期,就接到大哥的电话:“母亲病危。”我赶回家,母亲还清醒,只是嗓子里有痰,呼吸困难。母亲一直在等唯一还没赶回来的,在乌鲁木齐工作的二哥,那是她自小体质就弱,最疼爱的儿子。母亲终于等到了所有的人,然后失去了意识。母亲离开我们了。我浑浑噩噩了很久,始终不能承认这是现实。母亲真的没有了。我使劲摇摇头,想把所有缠绕的思绪甩开,没用,就好比抽刀断水,水如何能断?慢慢地,母亲的离去成了我心中的隐痛,无法忘记,就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我开始过一种不被母亲牵挂,也没有母亲可以牵挂的日子。我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也足够坚强。我当然无法料到,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有更需要母亲的时候。“妈妈”这个词,对于我似乎成了盲区,可以想,可再也开不了口了。上天似乎对我关上了一扇门。
直到三年后,我遇到了婆婆。婆婆和母亲很不一样。初见面,婆婆的表情比较严肃,总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你,还讲着一口浓重的甘肃话,我几乎听不懂。这些都让我跟婆婆很有距离感。我跟爱人结婚前,婆婆叫我们回家吃饭,午饭和晚饭。婆婆总是提前把菜准备好,等我们一进门,她就开始炒菜。如果是吃米饭,米饭是提前用电饭煲做好了,如果吃拉条子,面也是提前醒好、盘好的。两边灶,一边炒菜,一边烧水下面。很快,饭菜就可以上桌了。婆婆做饭真的很利索。我过去在家里,家常便饭也是常做的,因为母亲病倒以后,上面的哥哥姐姐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剩下我和两个妹妹。蒸馍、炒菜、烧汤,都是我们自己做。工作后,住宿舍,食堂的饭太难吃,也是自己做。可是,到了婆婆家,我几乎手足无措,哪里也插不上手,完全没有了自信,只有洗洗碗碟。在婆婆家吃了大半年的饭,我和婆婆仍然不能很自然的沟通,虽然婆婆的方言我听懂得越来越多了,但心中的隔膜并没有消除,我们之间可以交流的话题还是很少,我在婆婆家还是很拘束。说内心话,我并不想去婆婆家吃饭,因为陌生感,而且我老感觉好像是等着老人伺候,我很不自在。可是,他很愿意回家,他说,父母年纪大了,在家里很寂寞,盼着我们回去。回去吃吃饭,权当陪陪他们吧。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这一年的国庆节,我们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就基本上不回婆婆家了,除了周日。翻过第二年的春节,我就感觉胃不舒服,而且嗜睡,闻见油烟就恶心。办公室的同事对我说,可能你怀孕了,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去了,果然是。我本不想这么快就要孩子,可同事大姐说,你年纪也不算小了,既然有了就要上吧,早晚都要要,晚要不如早要。再说,第一个孩子就做手术,痛苦不说,对以后也有影响。我们还是决定要这个孩子,预产期在九月20号。怀孕的反应很难受,什么都不想吃,老想吐。在这之前,公公婆婆被大姑姐接去了塔城住一段时间,不在家。我因为闻不得油烟,就经常去大姐家吃饭,大姐家离我家很近。三个月过后,很神奇,我不再感到恶心了,而是变得特别能吃。我很快胖了起来,孩子也越来越大。爱人还是老出差,但是有了孩子,我也不觉得无聊了。到了八月间吧,公公婆婆从塔城回来了。婆婆的心脏病犯了,很严重。赶紧送进医院治疗,过了一阵才慢慢好转了些。出院以后,就一直在家调养。我们回去的不多,因为我们一去,婆婆就要挣扎着起来做吃的。
到了九月,有一次,我和爱人一起去医院做B超,因为有个亲戚在那儿,就顺便问了一下孩子的性别,我们很好奇。亲戚说:“看你就是丈母娘的脸。”我以为能隐隐感到爱人些许的失望,我才不管呢,只要孩子健康就好。我一路盘问他是不是很失望,他矢口否认,说了半天,才解释说干他们这种职业的,生女孩的几率大。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看来是我多虑了。那天,我们回到了婆婆家,爱人告诉婆婆说是女孩。我注意着观察婆婆的表情,我听同事说甘肃人重男轻女,婆婆会很不高兴吧?不过这个问题,我早考虑过了,孙子辈中有两个男孩呢,我们没压力。可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结果,没想到,婆婆并没有什么变化,反而说:“女孩又怎么了?男孩和女孩还不是一样?”这确实是我意料之外的事。看来婆婆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封建啊。接着,婆婆好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婆婆说,她父亲去世的早,她家没有男孩子,只有三个女孩子,婆婆最小。她的母亲带她们姐妹三人,日子过的很艰难,因为家里没有男孩子,更是受尽了人间的冷遇和沧桑。但是,她们凭着自己刚强和吃苦耐劳,也都有了自己安稳的生活。听了这些话,我的心头如电光一闪,婆婆跟母亲是何其相似啊。看来婆婆不是言不由衷,而是真的通过自己的遭遇打破了重男轻女的观念。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我和婆婆的心靠近了。
我从没想过在婆婆家做月子。当办公室的同事问我的时候,我不假思索的回答:“就在自己家。”我觉得。家离大姐家不远,孩子她爸上班的地方离家也挺近,到时候让姐姐来帮帮忙,不明白的讲一下,孩子他爸再多辛苦一下就行了。况且,我自己也买了些育儿的书看,没什么了不起吧。况且,在自己家多自在啊,我哪里能料想到彼时苦痛与无助。预产期前一个星期,我俩去婆婆家,不知怎地就说起在哪里坐月子的事,当听说我要呆在自己家的时候,婆婆好像突然变了脸色,生气了,说:“回家来,你们懂个啥。”当听我们解释说怕他们身体不好,劳烦他们的话时,婆婆还是怒冲冲地说:“几个儿媳妇我都伺候过来了,轮到你就不行了?”这句话很重,把我吓住了。我们不敢再坚持。
过了一会儿,婆婆平静了一些,看了看默默无语的我们,就又打开了话匣子。婆婆说,她当初跟公公成亲的时候,她的婆婆已经有了身孕。当婆婆怀着孩子的时候,她的婆婆就生下了叔叔,她要给婆婆伺候月子。等她分娩之后,没有人给她伺候月子,三天就下床了,天寒地冻的,什么都要自己做。她的婆婆对她很刻薄,凡事都很挑剔,做饭、针线、家里家外的活计,还要照顾一家老小,上有公婆,下有小叔子、小姑子,还自己带着孩子。又瞧不起她孤儿寡母的身世,经常屋里屋外地骂“要饭窝子里爬出来的。。。"如何如何的。婆婆结婚一年后生的大哥,婆婆生大哥的时候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如此年少的女孩子,面对如此恶毒的婆婆,听着锥刺人心的话语,是不敢辩一句的,只能眼泪往肚里咽。公公是不敢帮一句腔的,不帮还好,帮了,骂的更厉害。
婆婆心气很高,很要强,什么都要做的像模像样,不会做的就更是起五更睡半夜地学做。为了这些,婆婆又多吃了多少苦。比方说,向她一个作皮匠的舅舅学给公公做皮靴,用绳子从屋顶吊砖打线垒墙等等,不管是男人做的,还是女人做的什么也难不倒婆婆。为什么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婆婆做媳妇的日子就是这样煎熬着过的。谁家的女孩子在自己父母跟前不是心肝宝贝?哪怕再穷,都是心尖儿一样疼爱着。哪料到,嫁到婆家就要受这样的荼毒。真是想一想都让人觉得心酸。同样是做儿媳,我的母亲就幸运的多,她摊上了一个好婆婆。
后来,解放了,再后来她的公婆,也就是我爱人的爷爷奶奶跟婆婆他们分开居住,从甘肃的民勤县迁到古浪县。婆婆终于摆脱了折磨,可以自己挺直腰板过日子了,这时候,婆婆已经有了四个孩子,我爱人的大哥、二哥、大姐、二姐。然而好景不长,大炼钢铁开始了,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饥饿在大地上蔓延,嗷嗷待哺的孩子,饥馑遍布的恐慌让公公硬下心肠,远走新疆,去讨一条生路。留下婆婆带着四个孩子承受由于公公出走带来的负面后果。婆婆必须完成所有队里分给她家的农活,包括挑渠这种只分给男劳力的重活,谁让你叫你家男人离开生产队的?否则,就分不到口粮,全家都要饿死。婆婆的好强和能干有一次展现出来,她什么活都没有落后,没有输给男人,甚至还被评为劳动模范得到了县里的嘉奖。谁都可以想象这嘉奖背后的苦痛,一个半小脚的妇人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是如何支撑起这一切。
再往后,公公在新疆站住了脚,终于把一家人都接了过去。应该说这次西迁是全家人命运的转折,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之后又有了三哥和我爱人。生活环境的艰苦自不必说,住地窝子,打土块,盖棚子。婆婆的风湿性心脏病就是在住地窝子时怀我爱人的时候发现的,医生说,这个孩子还是不要了吧,母亲心脏不好会有危险。婆婆还是坚持生了下来。婆婆说,当时住地窝子,里面烧着炉子,一点儿也不冷,只是水顺着墙壁流下来。当时的条件没有人顾及这种阴湿对身体的危害。婆婆的心脏瓣膜闭合不严,当时医生建议做手术修复,婆婆也还年轻,但由于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就放弃做手术的打算,以致婆婆在以后数十年的岁月里饱尝病魔的侵害。婆婆来到新疆是家属身份,没有工作。全家八口人就靠公公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日子过得很艰难。婆婆就带着孩子们开荒地,种菜、养鸡,补充粮食的不足。那些艰辛的岁月,让一家人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其实那时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差不多,只是各有各辛酸罢了。
婆婆说,我们那时候是没有那个条件,只能糟害自己的身体。现在你们不一样,要好好的做月子。婆婆的一番话,让我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状。
孩子出生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顺产。我看着医生在女儿的小手腕上系上一根细布条,布条上写着我的名字,这,就不会抱错了吧,我想。医生把孩子抱往育儿室,说三天以后才能再抱出来。然后爱人把我从产床抱回病房的床位。我早已经被疼痛和用力折磨得心力交瘁,只想赶紧平静下来,昏睡过去。爱人这么久也一直紧张地陪在医院,我们娘俩安顿好了,他也可以回家休息一下了。第二天早晨,病房里开始热闹起来,新出生孩子的哭声,产妇亲属探望的问候声,都在我耳边萦绕,可我不想睁眼,我太困了,只想睡。爱人来了,把我叫醒。他做了面汤,放了红糖。我喝了一碗,一点都不饿。就又躺下来,让爱人回去上班。还是只想睡。睡着了,好像睡在云彩里,飘飘悠悠的。好像在不停的做梦,又不知梦的是什么。曾经的锥心刺骨的疼痛,让我在醒来时感到心悸,而且久久不能平复。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姑娘,姑娘,快醒醒。”我睁开眼,是临床产妇的母亲。她说:"姑娘,别睡了,瞧你一头的汗。一直睡,我帮你擦你都不知道。你这样出着汗睡会得病的。”我坐起来,看看周围,一房子的人的,看护的人比产妇还多。我们住的是个大病房,八个人。婆家的,娘家的。只有我的床边没有人。我心中蓦然地涌起一阵悲凉:如果妈妈还在,她一定会守着我。我拿毛巾擦擦汗,可汗又不断的冒出来。我太累了,就躺下来,把毛巾搭在头上,又沉沉睡去。大姐来了,把我叫醒了。大姐说给她爸打电话,才知道已经生了。还埋怨爱人忙糊涂了,都不知道通知一声。我靠在床头上跟大姐说话,大姐说,用毛巾垫在头下面。铁床头冰凉的,会头疼。大姐问我想吃些什么,她去做了送来。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饿,什么也不想吃。只想睡觉。后来婆婆和二姐来了,说了一阵话就回去了。以后的饭都是爱人去婆婆家拿了送到医院来。
因为是顺产,只是在医院待三天观察一下孩子和产妇,没什么特殊情况就可以出院了。出院的日子到了,婆婆来接我和孩子。当婆婆从护士手中接过孩子,她正咧着嘴哭。婆婆说一看她瘦瘦的脸大大的嘴,就说像她爸小时候。我终于回到了婆婆家。婆婆把家里的主卧室腾出来给我们。她和公公住小卧室。一回到家,把孩子在婴儿床里放下。孩子在睡。婆婆就打开床上的被子让我快躺下。说:“我们那个时候是没有条件,你们一定要好好养着。”我其实一直是想睡,我只是想睡,我还没有缓过来。
孩子回到家,才知道想好好休息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一会儿饿了,一会儿尿了,总之睡不了一两个小时就会哭起来。我本来睡觉就轻,加上在婆婆家总是不安心。她爸又赶上单位搬家和我家搬家,非常辛苦,晚上一挨床就睡着了。我强撑着爬起来,婆婆也一听到动静就过来帮我。孩子的尿布也都是婆婆在洗,还得忙着为我做四五顿饭。不几天,我就听见婆婆身体不舒服在卫生间呕吐的声音。我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婆婆晚上休息不好,太过操劳累得婆婆心脏病再犯了,我们又如何担待的起?我就把这种情况告诉了她爸,晚上孩子一哭我俩立刻就起身照顾她,不让她吵醒奶奶。
婆婆真的对我很好。自打我第一天去婆婆家住,每天早晨,婆婆就早早起来,准备早饭。等她爸吃完上班走了,就来到我们的房间,看看孩子,帮我们盖好被子,然后打开窗户通风。等我一起身,婆婆就把昨天灌的暖瓶里的开水倒进端到卧室里的脸盆里,又拿着空暖瓶去灌新烧的开水。接着又把我的毛巾放进脸盆透一下,拧得半干递给我擦脸和手。我擦脸的功夫婆婆就已把炖好的鸡汤端上了写字台。我坐下吃饭的时候,婆婆又去给孩子喂奶粉了。我吃完饭婆婆就把孩子递给我,把我吃剩的碗筷端出去收拾了。整整一个月,天天如此。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没像这样撒开手让人端进端出地照顾。或许我小的不记事的时候,母亲是这样照顾我的。什么是雪中送炭?什么是久旱逢甘霖?虽然我早早没了母亲照顾,婆婆却在我的气力稀薄如纸的时候以这样细致入微的方式照顾我,我终生都在感念婆婆的恩德。
婆婆是标准的一家人的核心。但凡过年过节的时候,一大家人都会聚在一起,老老小小二十多口人。婆婆率领四个媳妇两个女儿在厨房忙碌,准备一道道菜肴。后来婆婆年岁大了,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便成了总指挥。你就听着一会儿有人问:“妈,花椒放到哪里了?”一会又有人喊:“妈,萝卜切成扁的还是方的?”诸如此类,婆婆就应声来决策指导。男人们则聚在在一起或是闲聊或是打麻将。孩子们则分着大小拨自有他们别样乐趣。即便是在如今每家都只有一个孩子的情况下(除了大哥家有两个男丁,大嫂在家里可称的上功劳盖世,也免去了我们这些排行渐次的媳妇的责任),这些孩子之间彼此称的上是至亲的,但也往往见面的机会不多。所以他们也有很多交流的活动。间或有一两个最小的孩子闹翻了脸,大声哭起来,引得众人竖耳静听,然后有一方的父母去调停。奶奶便会说:“见不得,离不得。就不会好好玩一会。”在我们这一辈里,爱人排行最小,所以我也跟着得了不少众姐嫂的照顾。她们确实是太能干了,里里外外一把手。饭做的太好了,个个都能做出不亚于饭店的一桌宴席,个个都有拿手菜。尤其是二嫂做的牛肉面,那是一绝,面拉的又细又匀又筋道,汤调的鲜香可口,饭店是难相匹敌的。尽管我也留心向她们学习厨艺,但我可能资质不够,进步不够,潜力有限,始终跟她们的水平相去甚远。我也一直没有建立起这方面的自信,所以也只是剥剥葱,洗洗菜,帮着打打下手。就这一点,我自己深觉惭愧,但婆婆从没当面责备过我,只是说:“玉松(二嫂)刚开始的时候也什么也不会做,现在你看做的比谁都好。”婆婆是在安慰和鼓励我,可是十几年过去了,我觉得自己还是在做饭这方面用心不够,努力不足,枉费了婆婆对我的一番期待。待凉菜上桌,热菜备好,酒水添加停当,大人一桌,孩子一桌,一家人就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围坐在一起,开宴。我想,这是全家人最开心的时刻,更是公公婆婆最幸福的时刻,儿孙满堂,全家幸福和睦,这还不是最珍贵的吗?人说,儿时,幸福很简单。长大后,简单很幸福。这于我婆婆家,是最鲜明的写照。
女儿没出生时,邻居家阿姨,就买了碎花棉布,提前给孩子做了两套棉衣棉裤送过来,说孩子出生在秋天,很快就可以穿了。做月子的时候,孩子都是包在棉毯里,上面盖着小棉被。出了月子,请在州医院妇产科做护士长一位大嫂给孩子洗了澡,剃了头,穿上了邻居阿姨做的棉衣棉裤。奶奶说:“鸡娃子出壳了。”又把孩子剃下的胎发团在一起用红丝线缠在外面做成一个珠子的模样,再用红丝线穿过珠子做成一个手链给孩子戴在手腕上,说是避邪。
孩子满月后我们一家三口回到了自己家。因为产假总共有四个半月,所以我就安心在家自己带孩子。公公当时身体已经很差,需要人照顾,婆婆自己也很虚弱,因为是心脏的毛病。但婆婆仍过几天就到我家来看望孩子。当时已经到了冬天,路也不好走,但婆婆总是强撑着往返。有一次,婆婆来刚好赶上我缝孩子已经拆洗好的棉裤,其实我是不会做针线活的,只是照葫芦画瓢。婆婆看了,沉默了一阵说,“原本是想等孩子出生以后再给她做衣服的,看已经有了别人做的两套,就没做了,孩子长得快。”我说:“反正有两套,可以换着穿。就是有时候孩子尿湿了,就是晾干了,味道难闻。所以拆洗一下。”我当时并没觉得什么。可是婆婆走后没几天,再来看孩子的时候,就带来了给孩子做的新的棉衣棉裤和新的罩衣。从此以后,婆婆就不间断地给孩子做衣服,织毛衣毛裤。奶奶手很巧,会做带肩又可以从后面脱下方便孩子解手的毛裤和棉裤,这种裤子因为是缝裆的,孩子穿上舒服、保暖又便于穿脱。当时还得到孩子幼儿园老师的夸赞。奶奶还给孩子做布鞋穿。有一次奶奶说起手上有骨刺,骨质增生,做鞋费力手疼,我们便常记得给孩子买鞋穿,尽量不让奶奶再去做鞋。慢慢孩子大起来,也不怎么穿做的衣服了。但是毛裤还是年年都织,直到奶奶去世。后来,大嫂知道我不会织,又接着给孩子织过几件毛衣毛裤,直到孩子长高到不再穿手织的毛裤。大嫂对女儿说:“奶奶不在了,大妈给你织毛裤。”我听了这番话,心中分外的伤感。
公公因为脑溢血去世后,就剩下婆婆孤身一人。但是婆婆是个生性坚强、乐观的人。她总是和邻居的老太太大清早就走路去火车站,每天坚持。去菜市场,去商场。婆婆总说:“如果不能走了,那就做什么都不行了。”生命在于运动吧,我们也认同婆婆的观点。婆婆有时候会感觉身体不舒服,就去州医院找心内科的专家王琳看,她就认准了王主任,也真是奇了,王主任下的处方对于婆婆而言也很有效,打了针,吃了药,过一阵,婆婆真的就感觉舒服一些。就又坚持锻炼。我们也经常回去看望她,我们回去婆婆总是很高兴,忙着给我们做饭。爱人是个胖人,我总劝他少吃一些。一次他在婆婆家又吃了很多饭,回到自己家,我问起他:“你不能少吃一碗,吃的太多了吧?”他说:“一是老娘做的饭好吃,再一个,吃多一点老娘高兴。”我听罢,默然。都是孝子啊。从那以后,我再没说过在婆婆家吃饭多少的事。婆婆是个很讲究的人,我们有时候一同上街,她总要换好衣服,擦干净鞋,把头发拢得纹丝不乱,让人一看就是干净、利落的老太太。对于逛街,爱人和婆婆很相像,属于逛街有耐心或者说会逛街的类型。并不是非要买什么东西,就是慢慢逛,见到新奇、别致的东西就喜欢走过去看看,观赏、了解一下,并且一直逛的兴味盎然。直到走累了,逛遍了,才回家。有时候逛了一大圈,什么也没买,但感觉很快乐,很满足。回头想一想,这也是一种境界,我深受感染。
应该说,婆婆的心脏病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严重,只是实在挺不住了,婆婆才会躺下住院,稍微缓解一些病痛,婆婆就又会慢慢恢复起来。在与病魔长达几十年的抗争中,婆婆似乎是永远不可能被击垮,总能颤颤巍巍挣扎着挺过来。连医生都说像婆婆这样严重的程度,换了其他人,早就不可能坚持到现在了。过了70岁,婆婆还做了腹腔镜胆囊摘除术,医生当时也特别担心婆婆的年纪、心脏,麻药的影响。,腹腔镜胆囊摘除术尽管不算大手术,但鉴于婆婆目前的健康状况,风险还是很大的。况且,任何手术都不能绝对地排除风险。当时大家听到医生讲的这些话,又看看婆婆因胆囊结石引起的疼痛而不堪忍受的样子,都很矛盾,又有些手足无措。婆婆强撑着说,做手术吧,大不了是个死,就现在这样也会疼死。终于签了字,婆婆被推进了手术室,我们大家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焦灼的等待,恐惧的等待,茫然的等待,婆婆终于手术结束,被推回了病房。接着是24小时监护,等待婆婆醒来。婆婆顺利苏醒,大家都长舒一口气,婆婆又闯过了一关。经历了这次手术之后,我总觉得婆婆的身体状况仿佛改善了很多,精神状态也比原先更好了。毕竟折磨她多年的胆囊疼痛消失了。但是灾祸总是在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发生。一天婆婆出门,去离家不远的小区菜店买菜,却被迎面开来的三轮摩托车撞个正着,胸部青了一大片。三轮摩托车司机看撞到了老人,也吓坏了,慌忙扶起婆婆,又联系了爱人的姐姐去州医院做了拍片子等检查。当时的检查结果倒看不出大碍,只说没有过度的损伤,休息一阵就好了。我一直以为,婆婆的病情在此次交通事故之后急转直下。过了一段时间,婆婆又开始感到身体不舒服,这次住院,症状明显比过去严重。并且当得知婆婆经常做几公里的散步锻炼时,医生正色告知,像婆婆这种如此严重的肺心病状态,这种超量的运动绝对禁止的,它导致心脏超负荷运转,加重心脏负担,使心脏代偿性增大,引起其他器官水肿。我们听到这番话,如梦方醒,恍然大悟。不是任何人都适合锻炼的,我们太无知了,也感到深深的悔恨,在现在大家经济条件越来越好的情况下,我们并不知道如何照顾老人。这次大病之后,婆婆的身体明显虚弱下来,也停止了锻炼,出门的时间也很少了。后来大家都搬了新家,婆婆也搬了,大家彼此都住的很近,但毕竟都有工作,只有在下班以后和节假日才能去陪她。我想,离开了老邻居,加上不能多运动,婆婆应该更寂寞了。我们回去看望她,她总是很高兴。婆婆没有文化,但她看电视,常常给我讲电视剧里的情节,或是有什么新闻了。我想,当家里空荡荡的时候,就是电视在陪伴她。
有一次我们回去,说起女儿的学习,奶奶说:“小瑜,你要好好学习。你看你爸爸妈妈为你费了多少心思?你自己一定要好好努力,多用些心,以后你自己的前途要靠你自己去奋斗。你爸妈也不能管你一辈子。你要像你婷婷姐姐一样,好好努力啊。”我过去很少听到婆婆这样正言教育女儿,而且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心中有根弦跳了一下。这件事发生在婆婆去世前一年的夏天。
这年初秋的一个早晨,爱人去上班,我去财政局开会,我俩同路。当走到十字路口,遇到了慢慢散步的婆婆,我们问她,做什么,婆婆说:她慢慢走着去老赵大酒店吃早餐回来了,这就回家去。我们聊完继续向前走,我对爱人说,老娘辛苦了一辈子,节俭了一辈子,现在终于肯自己在外面吃早餐了。看来老娘也开始慢慢学习享受生活了。我回过身边走边向婆婆离去的背影望望,婆婆穿着细蓝格子坎肩,背着手慢慢走着,红艳的晨光将她花白的头发染成金黄色,这一刻,永远定格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秋凉了,婆婆很少出门了。
赶到冬天,婆婆的病情开始发作,越来越严重。婆婆越来越瘦弱,越来越憔悴,整个人好像一张薄脆的纸,青白无力。眼睁睁地看到婆婆的生命活力在一天天的萎谢,却一筹莫展,连医生也无能为力。在大家的潜意识中,婆婆没事,她一定能挺过去。多少次,不是都挺过来了吗?但是病情恶化的状况,却又像钢针一般不停地刺痛我的神经,过去的病况从未严重到如此这般。会吗?绝不。但是婆婆终究去了,在翻过年头的春节之后。所有的祈望都落了空,我的心又一次遭到了重创。像妈一样照顾我的人没有了,可以让我喊妈的人没有了,让我延续享受母爱的人没有了。人生长恨水长东,我心中的伤痛谁能理解呢?这年,婆婆73岁。
韩国前任总统李明博有一首诗,这样写到:
“要给母亲做一件漂亮的衣服,
等我赚到钱以后。
要给母亲买好吃的,
等到我找到工作以后。
要让母亲坐趟飞机,
等我成为富豪之后……。
小时候我想为母亲做很多事,
每次都以‘以后’结束,
但光凭想象也让我非常快乐幸福。
但那时我不知道,
其实没有‘以后’”。
我们都是这样,多少人都是这样,延续着悔恨,延续着悲伤,空张着渐渐冷去的怀抱。孔子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圣人的声音响彻宇宙,我们却充耳不闻,兀自前行,将最应珍惜的爱弃置一旁,还振振有词,为了工作,为了孩子,没有时间。当所有的补救皆不可行,我们方才如梦方醒,悔之晚矣,即便是痛哭到杜鹃啼血又有何用呢?
婆婆去世很久,我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一直想动笔倾诉心中郁郁累累的哀痛,但几番提笔,哀不自禁,竟不能落笔。
今年,距离妈妈去世已经整整20年,婆婆也已去世5年了。在这寂静的深夜,我静静地敲打着键盘,倾泻着心中的思念与哀伤。彻骨的悲凉弥漫在四周,浸润着我的心,泪水不时溢满我的双眼,婆娑中强咽下哽咽。纵然岁月流逝,母亲于我还是这样难以提起。人说,死,无非是一个绵长的梦,一次不会醒来的沉睡罢了。人生有小休息,也有大休息,死亡只是赶赴一个长眠之约罢了。妈妈和婆婆都是饱经风霜、心力交瘁,为了亲人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是去静静安歇了。留下我们慢慢体会体会她们的孤独,她们的悲悯,慢慢品味这人生的无常,命运的多舛。。。是啊,每个人都走在这个荒凉的浮世上。
我偶尔会做梦,有时候是梦见妈妈,妈妈的身体好好的,对我温柔地说着话。有时候梦见婆婆,我骑着自行车带着婆婆过一个斜坡。每到清明、祭日,我们都去祭奠。我多希望所有祭奠的祈望能够是真实的,母亲在天上可以看到、听到、收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我的目光时常贪馋地凝视那一对对结伴而行的母女,她们有的女儿跟我年龄相仿,甚至有的女儿已经白发苍苍,但她们的母亲安然健在。她们多有福气啊。深秋的落叶飘然落向我的肩头,青黄参差,宛如我悲凉如水的心境。我想,在我的内心深处,妈妈和婆婆都是,母亲。愿在天上的母亲安息,保佑您的孩子:平安、健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