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外公
外婆,有两个哥哥,二舅外公、三舅外公,我们喊得烂熟。他们住的那个山弯,叫山口关。
二舅外公在解放前,做过小生意,一辈子有些积蓄,两坛子民国光洋,因为“四旧”,埋在后山,具体位置连跟老伴都摸不准。
八五年冬天,二舅外公濞米汤的时候,一屁股蹲在地上,人事不醒,外公得讯后,赶了二十多里山路,没等到地方,老爷子就咽了气。
丧事办完,一家老小在后山上,挖了九九八十一个坑,也没有找到一枚袁大头。
二舅外公不苟言语,一脸老夫子的模样,我们做小的,万万不敢到他跟前去讨骂。倒是三舅外公要随和得多,满脸的络腮胡子,动不动就往我下巴颏蹭。
三舅外公、三舅外婆,没有儿女,是村里的五保户,逢年过节,都是几个舅舅去把他请了过来,那时候,三舅外公过来都是叫“上来走走”,回去时,他会在村头的井边上,邀请村里的人“下去坐坐”,“上来”的时候,三舅外公的背篓里总是装两块腊肉,等“下去”的时候,外婆会去挑两块精瘦些的,外搭两条干鱼,用牛皮纸包着;另外还要给三舅外婆捎回去五、六十块糍粑。四个舅妈,一家拿十块,就能凑够四十。
每次外婆掀开大木箱往外拿糍粑,家里的那只花猫,指定围着外婆的脚,“喵喵”地转悠。
外婆家的主卧室,有两只一米五见方的大木箱,其中一只装的都是些陈年谷子,从来不上锁,没多少兴趣;另一只箱子整年上着一把铜锁,钥匙常年挂在外婆的裤腰带上,从不离身。
正月十五之前,外婆的宝贝箱子里是一年当中最丰盛的时候,箱子的右首边,满满屯屯的糍粑,摞起来老高,这些东西,我们并不稀罕,能让我们看上眼的,当然是箱子左首边的瓜子、花生、糖,间或捞上一片油渍也没算白来一趟,要知道即使是油渍,大人平时也是舍不得拿出来给你空嘴吃的“奢侈品”。过年时,家家新杀的猪,肥膘大多用来榨油,剩下的油渍,一坨坨地,焦黄,过完十五,拿来炖上些白萝卜丝,外焦里嫩,相当好吃,没有一丝苦味,倒是满嘴的芳香余味。
外婆的“百宝箱”平日里,总有一把老式的弹簧锁在那把关,无从下手,只有过年那些天,拿进拿出的东西多了,外婆的警惕性有些放松,“铁将军”难得在一旁眯个午觉,我每次过去,都是打外婆的“时间差”,心里多少有些害怕被外婆逮着,掫开箱子盖的时候,来不及找根木棍支撑,只能自己硬着头皮顶,踮起脚尖,两手在里边扑腾。
农村的砖瓦房,照明灯大多只有十五瓦,加上顶着的箱子盖,没有完全被打开,箱子里面黑咕隆冬的啥也看不见,基本上是能捞点啥就是啥,完全凭运气,我因为平日里早就踩好了点,什么东西在左,什么东西在右,了如指掌,从不会犯“路线错误”,等外婆从外屋地里风风火火赶过来时,我早已捞到实惠,全身而退了。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一次,因为“作案”时间实在是太短,慌里慌张,脑门上磕了一个老大不小的包,好几天都没能消肿。
三舅外公上来走走,好多次都是因为半夜三更,村东头满子家的水牛被人牵了走;要不就是村西铁蛋家的老母猪没回圈;或者是寡妇刘二家稻田里的鱼,晚上让人放了水,弄到哪个集市去卖。村里人托了舅去把舅外公接了过来,好烟好酒伺候着,三舅外公从怀里摸出本线装的“老黄历”,在众人面前,掐指一算,东南西北便知分晓,等村里人把丢失的东西找了回来,按例又是一顿好招待。
我八六年之所以来东北,其实也是受了三舅外公的指点,这个秘密在我心里保留了三十多年,只是有些迷信,才不好声张。
三舅外公的这本黄册子,我见过一次,薄薄地,没有几页,类似于市面上失传多年的《九阳真经》,好些繁体字,繁得我认不出来几个。请教于他,他说是天机不可泄漏,也就不好再问。
八四年春节过后,我跟着十多个表兄弟、表姐妹,走二十多里山路,去给他老人家拜年,先是汉兵把家里的水缸担满了水;后是海文、海红将厨房里的所有餐具用开水消毒、洗干净,汉升和汉涛帮着打扫庭院,汉源去地里挖回几个大萝卜,还摘了一些不知名的青菜,我和汉文开始烧火做饭,一群半大小子,自己丰衣足食,吃的是腊肉,喝的是米酒,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三个小时,舅外公家生了虫子的米煮出来的饭,吃起来口感不是特好,我只盛了一碗半,但萝卜粉条属我吃得最多。
八九年我再回乡下的时候,听人说三舅外公已经搬进了当地的敬老院,我和汉升、汉涛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去看他,敬老院在坪上中学附近的山上,一段长长的土坡,九曲十八弯,我骑不动,只能下来推着上山,院子前边是一片开阔的水库,院子里四周种满了一些开了黄花的小白菜,让我想起儿时唱过的一首歌来:“小白菜呀,地里黄呀——”后面的歌词,我记不得太清楚。反正这次见面应该是我们爷俩的最后一次相见。
再过了三年,三舅外公去世的消息,我是听满舅妈说的:那年冬天特别冷,三舅外公去水库汲了桶水,因为地面湿滑,摔倒后没能再爬了起来。那年三舅外公差不多八十五、六岁。
这么多年过去,每次梦里边梦见外公、外婆,我便能想起三舅外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