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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纱忆旧事

发布时间:2021-09-05 05:52:23

  第一次进城

  我辍学在家,几个同伙还在学校里闹革命,他们说要去拉连,邀我冒充学生一起去绍兴,观看鲁迅纪念馆。如果那次进城算第一次,这次便算不上了。公社一位姓陈的干部,他通告我们三个青年,说:“你们明日早晨六点半,在海角寺的岔路口等队,搭乘公社的中型拖拉机去县广播站……。”我衣裳穿得单薄,霜白严严,拎着一床被絮迎着霜风浑身发“胖花抖”(弹棉花曰胖花)。公社干部特地来送我们上拖拉机的,他神情严肃地教训我们:“你们是代表公社去工作的,平时要多活学活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要服从领导分配。如果拆我们公社的牌子,马上叫你们回来种田!”走出烂泥田,进城去拌水泥的,终身只配与泥为伍,但能挨到进城拌水泥,算额角头碰到天花板,有说不出的幸运。

  拖拉机在县城的太平桥(浮桥头)一端停了。红鼻子司机说:“你们下去吧,拖拉机开不过去了!”

  我们下来才明白,桥头横着一具棺材,诸多人臂套红袖章,头戴藤帽,手持铁棍,气势汹汹的不让任何车辆从这儿过去。听说陈尸桥头的人,是“二月逆流”英雄牺牲的革命战士。我对世事向来认识模糊,二十来岁的人,仍有许多看不懂的世事,且低头过桥,不知广播站靠左还是靠右拐,急向路人打听。“同志,广播站往哪里走?”那人头一甩;“往梅头(过那边走)!”终于找到挂着“人民广播站”的牌子,左边是机关“红旗食堂,”右边是县邮电局,中间是广播站。

  三个都是第一次出远门,除了大悟人拉白泥(陶土)车到过火车站,根本也没有来过县城。进了广播站的大院,也不知道去寻谁好,背着笨重行囊,如“闯关东”的难民。走到办公室去打听负责接待我们的人是谁,都说“勿晓得!”三回六转之后,农民笨心发作,便说;“会遇到这种处境的!”正被来了的一个官听见,他瞪着眼睛责问道;“是谁说的‘遇到这样的处境!’啊!你们遇到什么样的处境!……”这正是广播站的站长。后来得知他是我们的同乡。正说着,又来了两位头目,听扯谈的口气亦是同乡人。我稚气的想:这广播站难道是同乡人办的。

  具体分管我们工作,是一个姓俞的年青,我们跟着他上三楼去安顿住房。跟他走上扶梯去敲第一间的房门,从里面门隙中探出一个蓬头稀拉的妇人。“你想干什么……!”他尖削削的喉咙,像一只警惕性很高的刺猬,竖起铁针一般的羽毛,非常之不可侵犯,立即将“闺房”的门“嘭”地关实。我们吃了闭门羹,一阵肃立,只得垂头丧气跟着俞下楼,他动了动脑筋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须臾间,他喊来了刚才三位大人,疾步登上三楼,“嘭嘭”像撞差不多的敲门,启了一条门缝,“哗”的被势不可挡的力量推开,一把拽住女人的乱头发,其它二个人的男子拳头,在女子羸弱的背上如擂鼓,那妇人也不甘示弱,大声喊:“——某某杀人啦!杀人啦……!”救命的声音,震得水泥洋房一直“嗡嗡嗡”的回响。三位见她气焰嚣张,便越发的狠了,抓住她的长头发,从三楼一直倒拽的拖到底层为止,女人骂,三位以拳脚奉送。姓俞的线务工胆比较怯,他怔怔的立于一旁观看,等醒悟过来,用哑沙沙的喉咙对我们仨说:“……你们把她房子里的东西,统统拾出去,放在过道上就不管它。你们暂住在这儿,饭在隔壁的红旗食堂里蒸,等会我会领你们去的。”

  妇人那间让出的“闺房,”头顶悬挂着一盏血血红的电灯,猪血一般的红光,照得白壁墙也血淋淋的,整个房间宛如浸泡在血色之中,窗口放着一只铝质饭盒,一双筷,牙刷、牙膏、牙杯。一床地铺,二件编织草包,一床芦席,枕头上有个电筒,电池脱出后,将它颠倒置着,一本笔记,仅此而已。那个行山人不知在问自己,还是问我们两个:“……这女人半夜里尿急怎么办,哪里去拉?”他的话我想三天三夜也想不到的,弄得笑倒在地。行山人在家里夜壶用惯了,周围不见另有厕所,料想女人必定也得有盛尿器的,当里面的物品全都收拾完毕,仍不见尿壶,于是百思不得其解,便忍不住问我们两位的。

  浇广播柱

  红旗食堂的主任的印象,有“他煅成灰都认得出来”的深刻。阅人虽少,毕生未见有这么长的脸孔。主任姓甚名谁本不清楚,想他不会姓“马”吧。一日,他拦住对我们三个人说:“你们……广播站几年都没有交过搭伙费,不许你们再到食堂里来吃饭!”我们急忙向俞先生禀报,他说:“揶(你们)开睬其(去理睬他)做鞋卒(干什么)!其来客对五倒六(他在胡说八道)!”我们虽是“大观园”里的小丫头,搭伙费本是王熙凤管账的,躲得过我们就躲;躲不过,就厚着脸皮且过,唠叨了一阵子之后,忽见红旗食堂的大门口,贴着一张很大的海报,约云“马”主任因贪污食堂里的菜饭票,已证据确凿,罢免其主任之职务,并永远清除出“红旗食堂。”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个利好的消息。这“食堂”的情节本应安排在以后的故事中叙述的,但觉得太乏味,删去的同时借此了结。

  为普及农村家家有有线广播,全县各地需要大量的广播线柱,县广播站决定到我们农村招收临时工,也许当头的出于家乡观念,才到我们那边去招收,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也得不出结论;就是得出也毫无意义的。

  第二天早晨,头目向我们开始训话:“你们是从农村挑选上来的,要好好的工作,服从领导分配,遵守党的纪律,活学活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我警告你们,同你们一起劳动的有阶级敌人;有死不悔改的走资派;也有坏分子,必须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不该同他们说的话不能说……一切必须服从俞某某同志的领导!”

  浇水泥柱的地方称“南门头”的,在临浦阳江畔的西岸,对岸就是郑旦的老家,与西施浣纱的石相去不远。沿江的一条街又叫“半爿街,”现在还是单面街路,无非江边开发做了花园。江防大堤外面建了一个预制工场,最里面搭有一个棚子,被视作室内场地,目的让大家天好扎钢筋架子。中间的是浇水泥柱的,靠大门进口有个露天场地,摆着铁墩子,一小撮人在“丁丁当当”的敲打,将弯曲的钢筋调直。进场地必须过大埂的闸门口,这道闸门是为了防止洪水倒灌。不知从何时起,这里成为一个黄沙搬运码头,不断有黄沙一船船的靠岸,搭上跳板,将沙挑上岸去,堆成沙场。然后再由人力车搬运到火车站月台。这条马路直接通向火车站内。现在的南屏街,原来是陡峭的一段埂坡,从早到晚,从春到冬,穿梭的黄沙车(劳动车)像“伙蚁婆婆(蚂蚁)扛鲞头。”苦力者赤膊草鞋,只穿一条短脚裤,背脊弯得像拉开的一把弓,脚梗青筋暴绽,汗如雨下,男拉女推,吭嗬如呻,牛马不如也!车肚下面滴着渗水,千车万车,滴水成渠,你碾我踏,辙沟如壑,苦不堪言矣!前车之鉴,避之不及而落入窠臼,夫詈妇不力,妇怨男无用,怨声载道。使用高轮车(原轮子很高,叫高轮车),如伶仃的小脚婆婆,一旦撇翻,常爆胎泄气,路侧皆补胎修轮营生者。

  江边埠头,居民早上挑水,稍晚些,砧上捶衣,之声“嘭嘭!”婆妈闲话家外六事,“鞋卒、媒驮”(什么、那里),土语鴂舌,隔山有异,听不懂者,如外文也。

  我们刚走到工场的大门口,迎面碰见因我们被驱逐出的那个强女人,她看到我们,瞳孔里仅有一点热气,刹那间熄灭了。后来得知她也是同乡。一次,见她饭盒三粒像麻将牌大的饭,吃一顿麻雀的食,弱不禁风,与披头散发喊“某某杀人啦”相比,我半天想不通,她从哪来的力气喊。她长期受隔离审查,革命故事广为流传,几近家户喻晓矣,概括她只有一个字:“硬。”前面否“死,”我毕竟没有参加过大革命队伍。她们中间有县原教育局长、副站长及各种站错队的头脑们,原教育局长听说是山东人,属于南下干部一类的。副站长是银杏人,亦是同乡。一个姓周的,我后来接触较多,我曾经跑到他隔离审查的“横街弄1号”去煮罗汉豆吃。他住在一个低矮的小楼顶,置一床,靠北窗一张三足的半桌,桌上一煤油炉子而已。罗汉豆在煤油炉子煮的,早已忘了鲜否,肯定没有“六一公公”的罗汉豆,来得好吃,区别在一个“偷;”俗话说:“偷(透)鲜,摸(蜜)甜”也!西窗无烛,一谈夜沉,半夜狂风闪电,惊雷响彻寰宇,飓风吹得街口的法国梧桐东倒西歪,山雨欲来,满楼风也。幸亏广播站的院门夜不闭户,否则这一晚要露宿街头了。周先生后得到了升迁,官至县公安局局长。在审判杨明全父子杀管山老一案,在故家桥上不期而遇,他从三轮摩托车斗上下来,我邀至家里,萝卜干、麻蚬(蛤蜊)汤和淡饭,虽盛心有余,待之不足,愧疚室陋矣。此后便没有他的信息。我当时想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的,张先生劝告说:“小人头,这个东西要惹祸水的。我劝你甭买!”他们那边一小撮,与我们这边信息不是很畅通,主要有一道分水岭,被再三“警告”过的。监督她们的同时,自己的一举一动也被人监督。闲暇之余,她们也无聊,只能讲些笑话,像农夫坐在田头说乱话一般粗俗。被打的女子说,某一夜,某某播音员患急性肠胃炎,屡屡闯到厕所去方便(估计男女只有一个厕所),厕内又无照明灯,女的刚坐上便头,隔壁一个男人尿急,如“老马识途”摸到老位置挖出就撒。吓得对面坐着的播音员,大气不敢出,对她的身子扬扬洒洒的一泡。竟成为她们“佳话。”

  工场内人员结构是这样的,打倒的一个阶层,我们农民一个阶层,由居委安排工作的又是一个阶层。负责人事的俞先生正值中年,大胡子,大块头,成天嘻嘻哈哈,爱说田间乡老蛮话,完全不像一个能领导的人。他说“我小花脸当皇帝!”他直接受广播站领导班子的领导,还经常要他去湄池一带察看线路,便把工场的劳动任务及工作人事安排,则全委托给临时工李某。同行有流言飞出,说这个人会巴结领导,老婆也不要讨,喜欢与人搭(姘)搭的。李某说话没有连贯性的,勾勾扳扳的倒不是因患有口吃症,而是习惯酿成的刁钻。这样说话有个好处,觉得不合适的时候,半句谈头可以收回来嘛,或咽下去不再吐出来。他眼睛瞧人,目光自下而上,不直接面视,特别斜视的余光照笼罩你的身上,阴嗖嗖的,与他相处总觉得不大可靠,所以与他的关系不冷不热。我们把水泥从仓库中抱到场地,按灰沙的比例挑沙,掺瓜子片,卵石,先燥的拌匀,然后直接从浦阳江里抽水,拌成灰浆为止。将钢筋骨架抬入模具槽中,料上一满,两人抬上振荡机震动,一人斜背着电钮开关盒子,来回在模具上面拖动震荡二遍后,上面扑些滑石粉,将模具翻倒在地,解去扣锁,空模抬高复原。指标每天需制作42根柱子。

  三名女工

  里弄工等于现在的无业人员。三个中年妇女,一个家住在花园岭顶的,丈夫在县收购站工作,一男二女,估计三个女工当中,她的生活算是最不坏的。一个叫ying,男人在大革命中战死的,听说也是南下干部,是某手工业社的原第一把手。她到这里来工作,属于有功之臣,照顾性的一类。听这女说话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氏,不但舌头有点咬嚼,而且做了孤霜之后,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孤。动辄给人一种“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的派头,颇有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虽然不讨厌她,但也说不上喜欢。脑海记忆最深是susou,人像个“烧炭婆,”脸上生有许多的鸟子(卵)斑,貌看如个大麻婆。她鼻子很尖,尖头常挂着清水鼻涕,二个手指头“叽”的一捏,随手往地上甩。她的嘴巴也有些儿尖的,镶着银牙的门齿洞开,三百六十五天露在外面,耳朵有些重听,个子矮小,行快步,说直话,干快事。男人是搬运站退休的老人,吃饭不管家事,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两儿一女插队落户到红门。幼子才六七岁,最为耍无赖,但聪明,滑稽,人见人爱(李某喊他“小抲奸”)。时常跑到工地来向他母亲讨钞票,下午3点前后,有一班火车要进站,站台上卖一种油煎饼,凭火车票,一角一只,形状大小像猪的耳朵。母亲不肯给他,他总有办法让母亲掏钱出来。“小讨债!你一个人要用多少钞票,咱日子不用过啦!”母亲骂归骂,被他弄得化嗔为笑才罢。他长着非洲人一头自然的卷发,同事们爱同他调皮。“‘小抲奸’(捉父母奸者)人长得挺喜乐(活泼)的,假如他的聪明能用在正道上,将来定有出息。”其哥约十多岁,少年老成,额头上皱纹很多,工人取他“寿字猪头”的绰号,样子非常的憨厚,早辍学在家,劈柴、生煤炉、担水、买米、抹桌、扫地等等,家里了理得津津有条。Susou住在大桥脚下的矮屋弄中,面对熙熙攘攘的电影院,我离开县城之后,去得最多的要算susou她家。其实一点事情都没有,只是想看一看这位老妇人,她也希望我常去,有时说:“房子小了些,你跟小讨债好困(睡)一张床的,住个晚上去吧。”她的负担应该很重,后来又被同伙排挤,失掉了这份工作,失业后东奔西走。我看她辛苦透了,但她从不觉得自己辛苦,浑身上下一个“快”字了得,将多余的空话都甩在屁股后头。

  他只会拉“粱祝”

  大悟村来的那个伙伴,说自己从八岁就开始抽烟了。的确,他从来不去食堂里买碗菜吃吃的,一缽头淡饭从食堂捧来,抓上一撮头家里带来的燥毛干菜(生霉干菜),“唏里哗啦”的咽下肚去。他叹苦说:“……(大队)规定我的,每天要上交生产队一块钱,买10个工分,可是交进去的一块钱,到年终考方案,只剩下了六毛,我在‘开着眼睛拉尿出!’剩下三毛钱做津贴,八分一包经济牌,每天要吸两包,粮票要买的,食堂饭票要买的,……到头来吃过用过剩得个屁股,不亏空算婆婆万福。有时想,苦做苦不如家中自在,实在不行,我是要逃回家去的……”他边说,边去拿依在墙角边的一把二胡,先“驮驮”地喝二大口白开水,每天晚上要灌下十二吋杯的一杯开水,一杯倒空了大半把热水瓶。他盘腿在地铺上,“嘎嘎”胡乱的调一下琴弦,演奏起梁祝的“十八相送”选段。说老实话那年月只听“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毒草,没人敢演唱的,听一二次还可以入耳,天天晚上拉同一个曲调,若滑铁卢小镇天天上映《滑铁卢》的电影,再好,到后来花钱请你去看,情愿倒贴出钞票向他讨饶。但是他除了会拉“十八相送,”不知道天下还有《二泉映月》之类,问他为什么不演奏一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他坦白交待。说:“我哆唻咪发嗦(12345)都不知道。你们教我怎么拉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的演奏技巧与意大利歌圣,帕瓦罗蒂如辙一屐,不识其歌谱也照样能唱出人家唱不出的高八度。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只好任其吱嘎吱嘎的“挑料桶担”(对拉二胡的不敬)。

  他收拾好胡琴刚睡下,只有擎宽的住在隔壁的邮电局宿舍,“嘎啦啦”的手风琴伴奏骤然响起,听厌了二胡,听“北京有个金太阳,”第一夜听洋乐器也挺新鲜的,第二晚亦马马虎虎,三四五天之后,夜夜如是,人不能安寝,便觉着太烦躁,拉二胡的爬起来,隔着窗子大骂手风琴,如是“不许百姓点灯。”当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他们的日子在九天之上,不知农夫在九地之下。通宵达旦的折腾,明天怎吃得消做苦力。真是恨透了这班鸟男女。后来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邮电局的女青年正处于“发情”期,所以雄人班进班出,演奏只是借口而已,荷尔蒙性息素在刺激她们。从此担忧晚上的来到,曾想通过正当渠道向广播站领导反映,请求他们向邮电局反映这事,但我们是农民工,在社会地位的资质方面,存在着很大的问题。大悟人说:“——去反映有屌用!农民是毛主席小老婆生的倪(儿)子!在同墙壁呵气(白费力气)!”确实不会有作用的,便心生恶念,他清晨起来,将憋了一夜头的浓痰,对准她们的玻璃窗,“呸!”搭在上面,吸烟人的口痰总特别的浓,粘在玻璃上如一只翩翩欲飞的大蝴蝶。数日不见有“意见”反馈过来,笙歌依旧,我行我素,心里恨她们的涵养性。大悟人抽劣质香烟;喝大杯的白开水,夜里尿急且频,三楼又没有厕所的,我开玩笑的对他说:“你晚上尿急,何必冷冻冻的跑到底楼去小便呢,不如人站在窗槛上,往弄堂中撒下去即可,看她们收敛不收敛!……”其实是带教唆性的一句笑话,大悟人听了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天蒙蒙亮,倏地跃上三开窗,从三层楼撒到弄堂的水泥地坪上,凌晨的声音如尼加拉瓜大瀑,一女青年从梦中惊醒,撩帘前来察看,见大悟人立窗之状,大声惊呼:“——有介咯流氓”(这么个)!大败。大悟人被她一呼,只拉了一半尿,一时也刹不住车,从外一直淋到室内。我与行山人在被窝中狂笑不止。大悟人脸色煞白,忧心忡忡地同我们说:“遭(这下)闯穷祸哉!”行山人还要再踢他一脚头,说:“还不赶快逃回家去!”固然邮电局打电话给广播站大人,说我们用浓痰糊她们的玻璃窗,对着女职工宿舍撒尿,无恶不作!大人上来严肃警告,说:“你们今天不写检讨书,给我马上滚蛋!这是十足的流氓行为……”我向来不把上级放在心中的,百般抵赖说;“你们不作调查,随便下结论是我们干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调查问题如十月怀胎,解决问题即一朝分娩。’信口冤枉我们是官僚主义作风!”大人哑口无言,因当时无法将唾液和尿样作DNA鉴定。“就算我们是流氓,只是高低而已……”我逼大人上了梁山。

  “她,她……她们演奏的是革命歌曲。——仰打我个硕杀”(此语是否在骂娘,至今不知道)!大悟人终于找到为自己逃跑的最好借口,被站领导狠狠的一顿骂,接下来还要写检讨,加之行山人“公安局马上派人来抲你了!”他把二胡裹在被絮中,铺盖一卷,早饭也不敢去吃,仓皇出逃,再也没有回来干活。

  我想;他以后的日子,一定坐在村口的大樟树下,嘴角边斜叨着八分一包的经济牌香烟,旁边泡着一杯酽酽的粗浓茶,先“驮驮”的两口,拉他独一无二的“十八相送。”猛然想到《觚賸续编》云:“乐行不如苦住,富客不如贫主,本佛经语,而高季迪《悲歌》则曰贫少不如富老,美游不如恶归。”虽我辈斗大的字不认得一升,也无一技之长谋其食,谈不上儒和君子,装模作样的去谋道。政治集团自己掀起一场“阶级斗争,”殃及池鱼,把农民当作政治的试验田,逆来顺受,他们给我们做的“政治绣花鞋,”穿着舒服不舒服,只有“脚”自得知。出来打工只是为了度日,不得已而为之。

  浦阳江

  据《嘉泰志》云:

  浦江在县东,源出婺州浦江,北流一百二十里入诸暨县溪,又东北流由峡山直入临浦以至海,俗名小江,一名钱江。郦道元水经注云:浦阳江导源乌伤县(义乌),东迳诸暨与泄溪合,东迴北转经剡县。

  转眼到了一年一度的黄梅天气。冒雨到工地上班,一看,大水已漫进踏步,露天不能工作,天天在棚子间扎钢筋。“黄梅时节家家雨。”人也快要霉烂了,漏天女娲不补,永无出头之日。浦阳江水在不断上涨,领导终于说,“工场被淹没,已经不能工作。”我站在堤岸上看浩浩荡荡的洪峰,不断上涨的洪水舔着堤岸的边,一探一探快到了脚底,仰观上流,天际与汪洋一色,乌鸦与愁云齐飞,从上游卷下来挂着瓜儿的藤蔓和秧苗,麦秸秆及连根拔起的桑桕,山民草屋的顶棚和逃不出去死掉的猪鸡,随波逐流的一沉一浮的奔流到海,扑鼻的浓烈的泥土气和水腥味在空气中弥漫,真的像要天殊地灭。搁在桥墩上的杂物越缠越多。听人在谈论,“雨再落下去的话,要拔三十六洞了!”我不是当地的土居,“三十六洞”虽时有所闻,但对它的用途知之甚少,拔三十六洞的闸,只晓得是万不得已的事,“诸暨湖田熟,天下一餐粥”之称的高湖沿一带,将立即成为泽国,民为鱼鳖,一年无收。拔闸为保住浙赣线铁路,采取“丢卒保车”的措施。傍晚,有人用草包沙泥把埠头的闸门垒煞,并派人彻夜巡堤,有线广播不断向全县乡村转达“全民防洪”的政治性口号。诸暨的地势呈南高北低的走向,洪患主要集中在下半个县分,六十年代在阮市、斗门建立电排站的目的,主要为了抗洪排涝;旱年可用于灌溉。枫桥江、五泄江(或称姚江)和浦阳江三江归一,称之谓“三江口。”决堤最大的威胁,是来自杭州湾的潮汛,大水碰着汹涌的月半潮头,上来的水难泻,潮水下憋上,两岸大堤如上加霜,旧闻“倒湖埂”之灾,湖民一贫如洗,后来形容人家穷“如大水吞过介光(像大水淹过一般)。”

  平时见得最多的还是日出和日落。日出于江东,夕落于苎罗。江东是郑旦的故家,苎罗是西施的故家,虽然不远,但隔江对峙。阳光普照在波光鳞鳞的浣纱江上,耀眼光芒使得睁不开眼,尤其是盛夏。在露天工地,人一天暴晒到晚,像晒“白鲞”一样,衣衫被汗水吃胀,将衣服拧干穿上,再拧干,苦只有自知。“六个月大,六个月小。”需要太阳的时候,我们沐浴阳光最早,近水楼台先得日。夜里闲聊无事,我独自走到白天工作过的江边,坐在浣纱矶上,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一江东流的水,二千五百年前的江山,文种和范蠡两个楚客,天地幽邈,夜色朦胧,没有任何的干扰。

  1992年再次住在江畔,5年后,又无端径自离去,归来时旧貌已换新颜,两岸四季翠绿,闻莺歌(莺歌班也)的笃(敲擦板)如若梨园,亭台怡然,红灯碧水,羞煞天上。每每步滞而忘返矣。知堂《秉烛后谈·〈桑下谈〉序》:

  住世多苦辛,熟习了也不无可留连处,水与石可,桑与梓亦可,即鸟兽亦可也,或薄今人则古人之言与行迹复可凭吊,此未必是怀旧,盖正是常情耳。

  说得心坎上:“一树之阴亦是缘分。若三宿而起,掉头径去,此不但为俗语所讥。”岂不侫生于诸暨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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