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脚
爸爸的脚
李道泓陕西旬阳赵湾初中15091552868
炉火的微光把爸妈和我们兄妹的影子印在火炉对面乌黑斑驳的土墙上,一晃一晃地,我们的影子也就像浮在水面上似的,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山沟里的冬夜是出奇的安静,连一声狗叫都听不见,在我老家寨沟这个地方,十几户人家都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户户家徒四壁,还有什么怕贼偷的,再说了人都饿得快要死了,哪还有什么东西来喂狗呢,所以你是体会不到那种“深巷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境界的。只有炉膛中的柴火偶尔发出一二声清脆的爆裂声,和哪永无休止的凌厉的山风,孤独无依凄厉低沉的哀鸣声,裹挟着雪粒无聊地撕咬着破窗纸的嗤啦声。只有这破旧的老土屋充满了温馨和谐的天伦之乐。
火炉上照例挂着一个大吊罐,吊罐里装满了水,主要供全家早晚洗浴之用。当乌黑的吊罐口呼呼地冒出热气的时候,爸爸就脱下草鞋,开始一圈一圈地从腿上解下大布裹脚,最后露出裹在脚上的棕毛,那棕毛的形状已经变成了一个脚的模样,轻轻取下来却并不散开。爸爸的脚就轻轻掂在妈妈早已准备停当的灯草绒布鞋上。我知道爸爸又开始了在那严寒的冬夜和料峭的早春,那每晚必修的功课——烫手烫脚,最终以妈妈这个爸爸专聘的“家庭外科医生”来完成收场仪式。
爸爸先把一把卵形的正面桔红而光滑、背面灰白而粗糙的叶子放进洗脚盆里,再倒进开水,过上一会儿,就抓起树叶,双手又搓又揉又挤,指缝里就流出粘粘的像现在常用的胶水一样的东西。我问爸爸那是什么,爸爸说那是可以光手的光光树叶,山里穷人的“雪花膏”。妈妈倒是有一盒一毛五分钱卖的用蚌壳装的雪花膏,爸爸从来不用,说那填不满他脚上的一个裂子,妈妈也不常用,平时舍不得,只有离家出门的时候才搽上一点。倒是我们兄妹几个有时偷偷的抹一点,现在想来,除了有点玫瑰花的香味外,其余的感觉就像是皮肤上糊了一层猪油。爸爸一把一把地蘸着开水烫手,那刚倒进去的开水我是绝对不敢僭越的,只好坐在矮凳上乖乖地看着爸爸洗。看着腾腾的热气往上冒,我就问爸爸:“大,你不嫌烧?”“闷娃,昨不烧!开水烫进裂子就像锥子锥一样,”“那你咋不等水凉一点再洗?”“水凉了就烫不软裂子上的死肉,剪子铰不动,明天修地一挣又要流血。”
爸爸洗完手,就把双脚泡进木盆里,我则照例点上那盏黑乎乎油腻腻的用墨水瓶做得煤油灯,妈妈接着就把准备好的铁丝棍儿、桐油罐子、剪子、针线、碎布条拿来放在一边。灯光下才看清爸爸的手满是裂子,特别是拇指、食指和虎口周围裂得更利害。一个个裂子经水一泡,在灯光下显得透明而有质感。我端着油灯,爸爸咧着嘴一下一下使劲地铰着裂口上的死肉,再用烧红的铁丝棍蘸上桐油烫裂口,浓浓的糊油味和肉的焦臭味阵阵钻入鼻孔,我不停地用手捏鼻子。烫好一个,妈妈用破布条缠紧,两用麻线扎好。
唉,又是一个梦。我不知道自己最近为什么老是常常作同样的梦,而童稚时的事,为何又如此清晰,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我甚至确实闻到了烧糊的桐油味和肉皮的焦臭味,我于是怀疑自己是否得了什么精神障碍症,开门望望四野,只见红尘滚滚,天地依旧。可这天地早已不是三十多年的日月星辰了。像山一样勤劳憨厚的爸爸,因劳累过度而死去多年,如今已是坟前蒿草埋幽径。我也早已年过不惑鬓染微霜,十多年命犯禄马四处奔波历尽坎坷。可妈妈灯下用大麻线给爸爸纳脚底裂口的情形,却至今仍像那烧红的铁丝蘸桐油烙在我心上一样永难忘怀。
爸爸包好双手后,就从盆里取出冒着热气的脚,爸爸的脚裂得更厉害,从脚后跟到脚腰,周围全是裂子,有的甚至能放的下我的小手指头。操作程序一如双手,但不是爸爸用剪子铰,而是妈妈用针纳。我的任务依然是端那盏黑乎乎油腻腻的煤油灯,妈妈用缝铺盖的大针粗线,上下交叉的为爸爸缝裂子。妈妈戴上纳鞋底用的顶针,浑身使劲,一针一针地锥着那亮亮的淡白色的死肉,不一会儿,妈妈的额头就沁出细细的汗珠,并有微微的热气腾起,拿针的手也略微有点颤抖。我想那用针纳死肉的感觉,是否和穿刺厚厚的橡胶轮胎一样呢?突然,爸爸一咧嘴,“唉呀”一声:“你是想剜我肉吃是吧?”妈妈的针锥偏了,扎到活肉里去了,顿时冒出了鲜红的血珠珠。妈妈也就立即转嫁危机,把战火烧到了我身上:“你这死娃,咋端亮的?看把你大的脚囊出血了么。”我不敢还嘴,就把灯再往爸爸的脚前凑,妈妈也低着头,更加小心地纳着。“嗤啦”一声,妈妈前额的头发烧着了,原本好看的缨缨没有了,额头上只剩下了一撮焦黄弯曲的烤粉丝。“死娃,你咋端亮的!想串荒荒是不是?”随手就是一毛栗壳子。至于那时哭没哭,我倒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爸爸咧嘴笑了一下说:“烧了更好看,你打娃干啥?咱们好几年都没吃粉条了,油炸粉条更好吃不是。”爸爸的笑好明亮好动人,温暖了那一段艰辛的岁月,使我苦难的童年有了永恒的价值。
我走在大街上,觉得三十年后的阳光格外刺眼:摩天大楼里窜出上等的烟酒味和山珍海味的嘤嘤哭声,满身肥肉的大款们搂着纤纤小姐目中无人的我行我素,在人车喧嚣的闹市里款款而行;街道两边的伞棚下打麻将打的打扑克牌的在烟雾缭绕中眯着眼睛海侃神吹……这一切就像一串极不和谐的炸响的音符尖啸着刺进我的耳膜,捶打着我那已不年轻和心脏,我的心跳加快热血上涌,于是闭上眼睛,梦境立即出现;
三十多年前的冬夜里,温暖的火炉,油腻的煤油灯,乌黑斑驳的土墙上印着我的影子一晃一晃的忽大忽小,我端着小油灯,爸爸刚洗过的脚冒着热气,妈妈正在一针一针地为爸爸纳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