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派,孤独,爱
作者&主播:F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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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的 6 月 28 日,一家位于美国纽约的酒吧在凌晨遭到了警方的突袭。
酒吧的名字叫做「石墙」,位于纽约曼哈顿的格林威治村,它可以称得上是当时纽约最贫穷最底层人群的大本营。因为酒吧允许过夜,入场费也相对比较便宜,很多年轻人平时干脆就生活在这里。
他们之中,有的是同性恋,有的是异装癖,有的是变性人……在那个年代,他们不被允许出入公共场所,没有言论自由,也根本不可能找到工作。无论是在法律层面还是事实层面,他们都承受着来自社会和大众的欺压凌辱。
警察冲进来之后,将里头的顾客全都赶到了大街上,大约有四百多位。如果酒吧真的被关闭,这些身无分文饱受歧视的边缘人又将再次无家可归。长久以来积压的屈辱和愤怒终于在忍无可忍中爆发,没有谁记得情况是怎么失控的,但很快,警察就开始用警棍殴打拒绝被逮捕的人,甚至有伤者被送到了医院。
这场骚乱吸引来了村里更多的性少数人群,他们开始大声唱着歌向警察反击,抗议和示威活动持续了五个晚上。
一位亲历者后来回忆说:「人群中所有人都不想再回到原来那种生活。这就像是最后一根压下来的稻草。是时候夺回那些被他们抢走好久的东西了。」
这就是著名的「石墙运动」(Stonewall Riots),它标志了美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性少数群体平权斗争的上升拐点。在运动爆发一周年之际,参与者发起组织了第一次同志骄傲游行,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而且蔓延到了全球各大都市。六月也逐渐被视作「骄傲月」,成为 LGBT 权利运动的组成部分。
LGBT 这个缩写指的是女同性恋 (Lesbian)、男同性恋 (Gay)、双性恋 (B) 和跨性别 (Transgender)。跨性别指代的是生理性别和性别认同不一致,它包括且不限于变性人 (Transexual)。而实际上,「性少数」所覆盖的范围也不只是 LGBT 所列举的四种,其中还包括双性人 ()、无性恋 (Asexual)、泛性恋 (Pansexual)、酷儿 (Queer),以及上面没有提到的其他不同于主流的性取向、性别认同和性别表达。七十年代末的时候,彩虹旗首次在旧金山的骄傲游行上亮相,后来一直沿用,性少数群体也逐渐被昵称为「彩虹族群」。
四年前,我在播客里发布过一期节目,叫《我看过的最温暖的同妻故事》,介绍的是我少年时代十分喜爱的一本小说,来自日本作家江国香织的《一闪一闪亮晶晶》。那之后好像就没有找到机会再谈论性少数的话题。所以这个月底想趁着「石墙运动」五十周年的契机,再和大家分享一些我的触动和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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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想介绍的是一则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系列新闻报道,名字叫做 “AIDS in the Heartland”(中部腹地的艾滋病),它刻画的是一对罹患艾滋的同性情侣,迪克和伯德。
迪克个子高,开朗健谈,是个社会活动家,喜欢跟人打交道,还曾经参选过议员。伯德则瘦小些,平素比较沉默,是国际贸易专业博士,同时也是讲师和散文作者。两个人看起来天差地别,但其实也有很相似的地方。
他们都是生长于农场的朴实孩子。都是自由派民主党员。都反对越战。直到 30 岁之前,他们都没有真正确定自己其实喜欢的是同性。
迪克的时间花在社会活动和打理农场上,根本没有闲心去找对象。直到他终于从自我挣扎中找到一个答案,他才开始急匆匆地在某些周末跑到没人认识的大城市,和同志浴室里的陌生人互相抚慰彼此的身体。而伯德,曾经和一位青梅竹马的女性有过一段婚姻,离婚之后,他专门参加了一门性与性别的大学课程,这才确定自己的同志身份,开始和男性交往。
两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在 1982 年的一次集会上认识,也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很快就确定了伴侣关系。这对迪克来说很不寻常,因为他以前从不打算找稳定的恋爱对象,原因之一是,这样会在农村的熟人社会里引发很多流言蜚语。但两个人的飞速进展或者也和家人的默许有关。有一回,伯德留宿在迪克房间,迪克妈妈早上正好撞见他们俩在床上,但也没说什么。那之后伯德就正式搬进了迪克家,负责农场的经营和管理。
八十年代初,艾滋病爆发,美国社会陷入恐慌。迪克和伯德因为共同的zz理想,1983 年还接受过《新闻周刊》杂志的访问,在其中谈到同志群体对于这场危机的应对。而两个人在那时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染上艾滋病了。因为在那个年代,HIV 检测还不是那么普及。
迪克后来说:我的确能想到以前不少高风险的性行为,那可能是导致我患病的原因,可是知道了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作为社会活动家,迪克希望自己的死能够给更多的人带来警示,伯德也很支持这点。无数的数据在证明艾滋病有多么可怕,但却没有谁关心患者是怎样过完最后的人生。所以,他们俩敞开大门,欢迎记者来采访和报道,积极组织参与艾滋病教育,开办各种知识分享会,几乎成了整个明尼苏达州最知名的一对患者。但这份高调当然也伴随着代价。
迪克有一个妹妹和四个兄弟。妹妹最先知道他确诊艾滋,也是后来全家上下最坚定地支持他的人,但兄弟们各有各的顾虑。
大哥二哥不愿多谈,因为他们的孩子在学校里已经因为这件事受到了欺负。其中一个女孩就被同学嘲笑说:你肯定也有艾滋,而且你叔叔是个性变态。
四弟曾经酗酒成性,但后来成功戒了,所以他觉得:我都能戒酒,为什么迪克不能戒掉同性恋呢?圣经里明明写了同性恋是罪,你们还要这么做,所以你们就患上艾滋了啊。
小弟的心情则比较复杂,他知道迪克这样做是为了唤醒大众意识,他也看不惯那些刁难迪克的乡亲们,但他还是很希望哥哥做事低调一点:我还是个单身汉呢,这下所有姑娘都知道我哥是同性恋、有艾滋病,那她们也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呀。
在总人口只有 2500 人的小镇上,教堂是社区的中心。其中有位牧师在迪克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去看望过,当时内心恐惧得不敢和迪克有任何肢体接触。牧师觉得自己这样很失职,所以从那之后就参与了很多与艾滋病或者同性恋相关的研讨会,通过布道来鼓励大家对艾滋病患者和性少数群体多一点接纳。如果有人质疑这不符教义,牧师便以福音书中的句子回应:不想被他人评判,就不要评判他人。难道我们不都是罪人吗?难道我们都不值得被宽恕吗?耶稣还跟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呢。
这位牧师的友好态度让另一位神父很不满。他说,圣经里写得清清楚楚,同性恋是错的,一个同性恋者兼艾滋病患者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深刻忏悔,如果我们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愿意爱他,那他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有罪。神父还去报纸上买了一个专栏位置发表自己的意见,在牧师组织的研讨会上,他也公然提出反对。不仅如此,这位神父还猛烈地抨击当时抗击艾滋的主要手段,那就是推广安全套。他认为这就是在助长各种罪孽,只要人们的行为不改变,还会有越来越多放荡且不道德的现象出现,比如婚前性行为、同性恋、艾滋病,诸如此类。
但牧师又翻开了福音书,其中他最喜欢的一张海报上画着一个饥肠辘辘且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下面的注释写着:我快要饿死了,你还嫌我穿得太不体面。牧师说,这当然可以演变成一场对「何为道德」的学术探讨,但是摆在面前的是一个大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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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 1987 年,迪克和伯德在一起就五年了。迪克的身体每况愈下,在清醒的时候,两个人常常会讨论身后事该如何处理。伯德说,希望自己可以被火化,骨灰撒进大石湖里,然后流进明尼苏达河,流进密西西比河,一直流到墨西哥湾,流到全世界。
他问迪克想不想火化,这样迪克的骨灰就可以撒进明尼瓦卡湖里,那是迪克从小到大很喜欢去钓鱼的地方。从明尼瓦卡湖,也可以逐渐汇入密西西比河,流到墨西哥湾,去往全世界。这样在某个地方两个人就可以再次相遇,然后永远在一起。
迪克一如往常地说,你来帮我决定嘛。他们俩之间,伯德总是拿主意的那个。
等到迪克真的去世的时候,乡亲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个计划,于是流言在小镇上席卷,说迪克的骨灰会让整个湖都充满艾滋病毒。伯德在料理后事的过程中也因此遭到了很多打压。作为迪克的伴侣,他没有法律上认可的身份,于是有关部门不依不饶地对他百般刁难。
伯德无疑是沮丧的。迪克生前那么努力地推动同性恋群体的能见度,他甚至是当地第一位公开同志身份的民主党全国委员。而在他死后,所有人却恨不得把他重新塞进柜子里。
最终伯德还是和迪克的妹妹一起争取到了对迪克遗体的处理权,如愿将他的骨灰撒进大湖。然后伯德回到两个人的农场,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伯德说,其实我们俩也像是白头偕老,只不过加速了。很多情侣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们没这个机会,只能尽力做些别的什么来弥补。他继续着爱人生前开展的推广艾滋病教育的工作,把这个称为一种社会责任,直到将近一年后,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个系列故事是 1988 年的普利策最佳特稿,我只讲了很小的一部分,作者 Jacqu 是我本科时候的一位教授。她第一次来给我们做分享,讲的就是这篇报道背后的来龙去脉。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细节是,教授后来收到一封来自迪克侄女的信,信里说,谢谢您写下我叔叔的故事,可以告诉我更多吗。当年这个小姑娘几乎不被允许和叔叔有任何接触,因为她的爸妈担心有被感染艾滋病的风险。那是一个让我觉得很熨帖同时也很失落的瞬间——作为陌生人的记者完成了这样一种珍贵的记录和陪伴,而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反而没能做到。
八十年代,因为艾滋病的肆虐,同性恋者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这组系列报道在发出来的过程中教授和编辑室就已经收到了不少死亡威胁,所以当时的某些决定也是做出了妥协的。比如迪克去世之前,有一张伯德和他吻别的照片,编辑部审核过后还是觉得「尺度太大」,不予发表。三十多年过去,教授把这张撤下的照片在课堂上放给我们看的时候,我记得,周围好多同学和我一样,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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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性少数群体的认知,最早并不是来自现实生活,而是来自文艺作品。比如开头提到过的小说《一闪一闪亮晶晶》,比如另一本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比如电影《霸王别姬》,比如电影《断背山》,这些都是对我有着启蒙意义的虚构创作,而且也深入参与塑造了我的感情观。
但是随着年龄见长,我也慢慢看到虚构存在固有的局限。它往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被精心修剪过的戏剧艺术层面的美,所以那么分明、那么浪漫。现实生活中那些极微小的瞬间可能都会被抽出来,重新分配权重,就好比电影《断背山》里衬衫套着衬衫那一幕,镜头拉近,背景音乐适时地响起。
我们之所以喜欢虚构作品,恰恰因为它们是「理想化的经历」。可我们平时根本不是这么过日子的。生活本身其实散乱得多、繁杂得多、臃肿得多,主角不总是俊男美女,情节也不尽然那么清晰。所以非虚构的力量在这个维度是很必要的补充,它更能捕捉到一种泥沙俱下的真实。
迪克和伯德的故事里,最打动我的部分不在于两个人的相濡以沫,而在于他们周遭的环境,尤其是那些看似立场模糊的人,比如上文提到过的那位虔诚的牧师。
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他很委婉地澄清道:我帮助迪克不代表我认可他的全部生活方式。这份坦诚让我觉得很可敬。他所信奉的主不赞成同性结合,但是他却仍然找到了别的依据来鼓励更多的乡亲关爱和接纳迪克。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做出的行为已经实实在在地让迪克感到了温暖。
说到这我就想起另一部非虚构作品,2017 年的纪录片《日常对话》。导演黄惠侦花了将近十五年拍摄自己的同性恋母亲,其中最打动我的一段是她采访双胞胎外甥女阿琳和阿玟,因为她俩小时候讨论过外婆「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
导演先问阿琳,你支持同性恋吗。
阿琳说,支持啊,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谈恋爱的权利啊,为什么要分男女,他们自己高兴就好。
然后导演又把同样的问题给阿玟。阿玟说,我不知道耶。
导演再追问,阿玟还是说,真的不知道怎么答,反正我没差。
阿琳就转过去说,为什么不支持啊!阿玟说,关你屁事。
导演转而问,那你们知不知道阿嫲是同性恋。两个小姑娘说,知道啊。导演问,为什么知道?她俩说,观察出来的呀。
我很喜欢阿玟身上的懵懂,尤其是那种反差。她不知道对同性恋群体该作何反应,但「阿嫲是同性恋」这个事实在她那里仿佛是天然正当的,没有什么好掩藏好羞耻。这样其实又有什么不好呢?她没想明白如何理解一个抽象而庞大的概念,并不影响她日复一日在跟一个具体的人相处。
其实如果现在把这个问题抛给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你支不支持同性恋」听起来就好像「你支不支持A型血」、「你支不支持大学生」一样,无论先天还是后天,都是个人私事,哪里轮得到别人干涉、还煞有介事地表态支持或不支持呢?
由于专业的缘故,我的同温层里有很多的创作者,我们的日常工作首先就是去试图制造一些观念上的影响。而我现在逐渐警惕的事情是,我们这群人会不会预设了太多精巧的表态,像阿琳一样,开朗地、勇敢地、流利地在宣扬自己所信奉的价值。这当然不是说不好,可它不是世界的全貌。现实中,也许存在更多像阿玟这样的人,她有犹疑、有困惑,想得不那么清楚,可能也显得更为沉默,但你去看她做的事情,其实就彰显了她的温柔和体贴。
所以现在觉得,不必急着去说服什么,不必去讲太多的大道理,反而可以多传递一些真实的故事,多介绍一些看似普通的人物,让它们一点一点渗进我们的经验集合内。潜移默化的,也许就会产生些意义和连结。
人类向往的共情能力,最终并不是去居高临下地怜悯某个他者,而是在每个个体身上,都能看见与自己相仿的羞怯、挣扎、局限与笨拙。到那个时候,我们拥抱彼此的孤独,就是在捍卫自己的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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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照例公布一下上期精彩留言,当时的分享话题是「激励过你的一位年轻人」,有位 ID 叫 @沈康一 的听众引用了豌豆荚前 CEO 王俊煜的一段话,我觉得也很适合这一期:
「是的,我碰了不少钉子,明白努力不一定会有回报,好心也不一定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和认可。但我并不想因此吸收什么『在中国不能这样或那样做事情』的教训。即使更难,我仍然会按照我认为对的方式去继续向前,这样子才能问心无愧。」
请这位听众把你能收到明信片的联系方式通过私信发给我 。
本期的分享主题是「你所认识的性少数群体」,不管他们生活在虚构世界里还是现实生活中。期待大家在播客评论区的分享(可点击文末「阅读原文」跳转)。
那么本期就先到这。如果你在我的播客里获得过思考和启发,如果你想听到我制作更多用心的节目,欢迎用真金白银的方式来支持。每一分你花的钱,都是在为你想要的那个世界投票。
我们下期见。
- end -
往期播客
▽
成为真正的年轻人
在死亡与生活之间
和姐妹们一起,骄傲又坦然地变老
咦,你看起来很会玩的样子
每个人都有一个凡间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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