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活在半空的人
塔吊高高在上,我端坐在驾驶室,心也随之颤抖。如果塔下的人配合不好,双方的这辈子也就走到了头。
1
城市建设离不开建筑工。
每每当我坐在行驶的公交车上,看着打围里正在施工的商品楼工地与数个高耸的塔吊,看着戴着安全帽来来回回的工人,我总是会回想起那段曾为塔吊工人的日子。
那年,我22岁。当时,我刚从做给排水的工头那里结算完工钱,闲来无事,便买了张专门刊登求职招聘信息的报纸。
浏览了一番后,一条招聘塔吊司机的信息吸引了我的眼球。吸引我的根本原因莫过于列出的包食宿、每月8500块的工资等丰厚条件。当我看到因为是高空作业,最好是熟练工或最低有半年实际工作经验的要求时,开始打起退堂鼓。
在放弃与尝试的矛盾里纠结了几个小时后,我考虑到自身不过高中学历,加之想起山东老家的父亲还停留在靠几亩地吃饭的阶段上,我还是拿起手机,按照号码打了过去。
电话接通,我寒暄几句后,便开门见山地问能否接受学徒工。许是对方急缺人,在我的一番恳求之下,他才同意我可以去工地试工三天,零工资。根据试工情况,他再决定是否聘用。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我终于在一个师范院校斜对面的在建工地上,见到了电话里的老板。
简短的沟通过后,我才知道他不过35岁,最早也是从学徒工做起,觉得我态度诚恳,才破例收我为学徒工。
老板简单地交待了我一些注意事项后,便拿了个安全帽扣我头上,嘱咐我把帽子戴紧,跟他去试工。
生平第一次爬塔吊,我心里不免有些慌张。看着他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像蜘蛛侠一般爬上高耸的塔吊驾驶室,喘着粗气的我却开始手脚发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打滑。
后来,我才知道,严格来说,普通的塔吊作业,都会给开塔吊的人发一根带安全锁扣的1.5米左右的安全绳,系在腰背部。使用时,需要将绳头的锁扣牢固在塔吊梯的某个地方,爬上或爬下几下后,摘下来,再挂牢。如此反复。
可这样既费时又不方便,在现实中使用的几率很少。因此,很多包塔吊的老板根本不配备安全绳,有时买了也只是用来应付检查。
终于,经过一番手脚并用,我小心翼翼地爬进了驾驶室。驾驶室的门很窄,胖点的人挤不进去。驾驶室只能坐一人,我站在老板的旁边,听他讲关于塔吊操作的基础步骤,以及注意事项。
塔吊驾驶室内,座位正前方的玻璃可以观察下方,玻璃是以65度左右的角安装,所以下方物体与实际位置会有一定偏差,需要通过对讲机与吊下的工人沟通。
随后,老板熟练地驾驶塔吊转身,在底下工人对讲机的指挥下,吊起了塔吊下的建筑物料。老板告诉我,最开始可能做不到精准地操控,但熟练了就好了。
塔吊上的三天时光很快在老板的亲自传授下,在黑天白夜的忙碌里度过,而我也开始慢慢平静了那垂直到地面70多米的高度。
这个活儿工资虽高,但风险也大。由于不是那么好招人,平常都是师傅带徒弟,一个个延续下去。
2
第四天的早晨未开工前,老板就拉我出去,说如果想留下,除了包食宿外,第一个月先给5500,然后每个月加500块,加班费每小时20块,工期一共4个月;若是觉得不合适,他给200块路费,当时就可以走。
略做考虑,我同意了他的要求,毕竟自己是学徒工,没有啥资本去讨价还价。
初开塔吊的一个星期,我在睡觉休息时,总会感觉到身体随床慢慢在转动,这是进行塔吊作业时,人在座位上随塔臂的旋转造成的。过了好几天,这种错觉才消失。
每天早上,我6点就要就位,工作12个小时。有需要时,还要通宵加班。塔吊上下一个来回得要半小时,为了省时间,我全天都要待在塔吊上,中饭直接由师傅打包好,吊上去吃。内急的问题,也只能在高空解决。
很快,我的日常便成了在不断加高的塔吊上爬上爬下,驾驶技能也在钢筋师傅和木工师傅的叹息与责怪下,变得越来越熟练。
我也习惯了工地上不同工种的师傅为了争夺先给自己吊物料的事,不时打架与对骂的哭笑不得。
记得有次是光棍节的第二天午饭后,钢筋工与架管工因为争辩谁先吊物料,从开始的口舌之争,变成拿着钢筋与钢管的对打。
最后,钢筋工与架管工的队伍里各有人受轻伤,警方出面带走双方的工头,才把事情平息。
其实,他们之所以争抢塔吊先给谁吊放物料的原因,不外乎先给谁吊了,谁便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干活,早干完活早休息,甚至还能得到工头的一些物质鼓励。
不知是因那次警方出面,还是别的缘故,工地上后来的冲突便少了许多,或许对于每个干活的人来说,平安赚钱才是王道,吵骂与打架不当饭吃。
11月底,我在吊放一捆短钢管快到地面时,握着操纵杆的手突然抖了下,塔臂带着塔钩也随之抖晃,钢管的一角因此滑到站在旁边用对讲机指挥的一个架管师傅头上。
虽然有安全帽的保护,但滑过的力量还是把这位师傅致晕在地。随着这位师傅的倒地,对讲机那边如同开了锅的嘈杂,并传来老板大声的喊叫:“赶紧回收塔钩,转臂于空旷处,关掉电源。”
我闻言紧急收钩、转臂,关闭塔吊电机的电源后,我呆呆地站起,看着塔吊下方不断聚集的各工种师傅,听着对讲机里“出事了”“快打120”的声音,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沉重与内疚。
当初是想挣更多的钱才求着老板答应用我,现在不仅没有给老板长脸,没有给家里挣到更多的钱,可能就要先背上官司,面临巨大赔偿了。这位倒在地上的师傅,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家人也必不好过。
在这种五味杂陈的不安里,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要不趁人们关注那位师傅时,我悄悄溜下塔吊跑吧,能跑多远算多远。
但在打开驾驶室门的那一刻,我又觉得若是如此就跑了,即使没人追究,余生也会不安,且永远说不清了。
在斗争了一会后,我决定老老实实地爬下塔吊去面对现实。
3
没想到,等我惴惴不安地爬下塔吊后,那位晕倒的师傅却意外醒过来,这让刚下到地面的我,还有老板与在场的众人高兴不已。
在那位师傅自己慢慢站起来后不久,我陪他一起上了风驰电掣而来的救护车。经过全面与细致的检查后,医生确定这位师傅除了脚踝处有点皮肤擦伤,其他一切正常。
这样的结果让我感到庆幸,也让老板与那位师傅安心下来。出于弥补,老板还是在回去后当着那位师傅与他妻子的面,在检查报告上放了5000块钱,并让我鞠躬道歉,认真解释一下事情发生的原因。
也许是看我真的是一刹那的无心之错,也许是看着检查报告上轻微皮肤擦伤的结果,加上钱和老板的面子,师傅与他的妻子接受了我的认错,并告诫我,这样的事可别再有了,不然都得受累。
我连连点头称是,并保证下不为例。
经历这场风波后,老板和同是开塔吊的其它工友,都对我隐隐有些不放心。每天上岗前,他们都是千叮万嘱,让我注意再注意。我自己也后怕不已,全盘虚心接受,加倍地努力。
转眼到了12月的10号,这是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老板给了我500块现金,告诉我,这是扣除给架管师傅的5000块慰问金后的工资。
至于医院检查与救护车1600多块的费用,就在下次发工资时扣除,其它的花费零头就算他出了。
想想事因己出,费用也都有凭有据,我也无话可说。除了一丝不苟与任劳任怨的工作,我也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去表达对教训的汲取。
月底一天的晚饭后,几个工友拉着我到角落,说今明两晚不加班,问我想不想出去放松下。
就在我刚想问如何放松时,老板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说了句:“都是男人,放松下也正常,不能老泡在炉子上啊。”听到他的话语和他们诡异的笑,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也许是想到我还得扣1600块的事,老板说:“你要是一块去,这钱就最后那个月扣,不能让兄弟们老熬着啊。”
听完老板再次落下的话音,几个工友也上来拉我的胳膊,其中一个还附在我耳边说:“一起去吧,人家那些姑娘都不当回事,你个大老爷们有啥放不开的?”
我憋红了脸,最终还是以“去了后,发工资就真的没多少钱了”为理由,拒绝了他们。看着他们对我一步三回头的摇头和嬉笑,我突然觉得与他们有些距离感。
回过头来想想,我又理解了他们。这种行为固然不值得提倡,但在这座大城市里干这行的人,除了夫妻工,哪个不是把妻小丢在老家,长年累月地在外独自奋斗养家的人?我又能苛求他们什么呢?
放下成见后,我与工友们的关系也融洽起来。
4
随着塔吊360度的日夜转动,工地进入了深冬。天气的寒冷,带来了工地作业的难度。
天冷后,几乎每节塔梯上都会有层白色的冰霜。一旦踩滑或抓空掉下去,非死即伤,且责任多半是自己的。若是那样,家里便多了个病患,人生路也就此终结或改写。
我们这行也有一些条文来保障安全,比如“塔吊十不吊”。但多数时候执行不起来,也不是每个打工者都有条件去按照规定走流程,并以此保障自己的相关权益。
所以,我每天早晚上下塔吊时,尽管北风卷着沙尘肆意吹打我的脸,我也丝毫不敢放松一丝注意力。
但千防万防,我还是抓空往下滑了下去,所幸我已离地面不到两米。摔倒是没摔着,只是脚在落地时,踩到了木工拆模留下的废弃木料。这块木板上正好有根穿透的钉子,钉子扎透了我的鞋底,一直扎进左脚的足跟。
为避免更多的人受伤,我把带钉子连同木板,从鞋底扒出来,丢到垃圾桶。仗着年轻,我觉得吃点药就能好,就去买了活血与消炎药。后来,我才知道,这颗钉子幸亏没有生锈,否则我的麻烦就大了。
从药店回去时,我遇到买饭的老板,他看我走路一瘸一拐,我就把事情告诉了他。他本来打算安排我休息,找人替我两天岗,但后来说没找到,又不能耽误工期。
第二天,我只得又正常工作了。按照原则,带伤是不能开塔吊的,但现实总是这么让人无奈。
晚上下工后,可能因为突然放松,我感觉到我的脚后跟钻心的疼痛。我坚持着吃完晚饭,跑到网吧,想看会电脑转移注意力时,老爸打来电话,嘱咐我在外别着凉之类。我一一应允,没提钉子的事。
挂了电话后,我就关了电脑,跑到没人注意的角落,哭得稀里哗啦。我的母亲在我6岁那年就走了,从小我跟着奶奶长大。老爸的关心是动力,也增加了我想让他们过得更好的决心。
我的加班变得频繁起来。那段时间,晚上一连刮了几天的大风。我每每在吊起吊下物资后,心里都要紧张一下。
因为无风时,塔吊的操作还算稳定。如果是大风天,塔身都会被吹得有些摇晃,依附在塔吊上的驾驶室,更是风声作响,有时似乎摇摇欲坠。
离我们不远的相邻工地上,就曾发生过塔吊因为有了一定年限,被大风拦腰折断,操作塔吊的工人直接从半空中摔下来的事件。
另外,大风也会导致精确吊放物料越来越困难,而塔吊不远处正西方上空的几根高压线,更是在提醒我一不注意便可能造成比之前更严重的事故。
为此,我比平常加倍地集中注意力,根据风的力度,手握操纵杆做一定的逆向力旋转,平衡风力对塔吊本身产生的晃动,尽最大可能确保作业时不对下方的人和物体造成伤害。
5
就在一个个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后,工程也进入了尾声,老天爷也不时下场雪装扮下冬天的单调。
此时,我的工作量大大减少。我学着工友把金庸小说带进驾驶室的样子,把行李包里的英汉词典放到了塔吊的座位上。虽然不能学多少,但总觉得记一点总比不记好。
有时,我站起来看看不远处的师范学院,看着学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想着要是如果当初学习好,我也许会跟他们一样进入大学,有个体面又安全的工作吧。
工友见我背单词,收工后,半是嘲讽半是开玩笑地对老板说:“我们这行要出大学生了!”老板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当初要是这样用功就好了。”
听着他们的话,我顿时觉得无地自容,也很惭愧当年的学生时代。
上学那会,我的学习成绩属于中游水平,但后来成绩下滑很快,几经努力还是没啥效果,加上老师不重视,慢慢地,我变得自暴自弃。
最后,连我自己也觉得不是上学的料,就再也无心学业。高中没念完,进入社会后,这才发现,文凭或者说学识,得有多重要。
此前,我当过小工,学过修理,有次去买个进口配件,我发现产品包装上都是英文说明,而我只能看懂几个单词。那一刻,我深深觉得,学好英语真的很重要。
为此,我特意去新华书店买了本英汉词典,没事我就翻翻。面对工友们的闲话,我懒得理,依然自己看自己的单词。
腊月初十那天的下午3点多,我吊了一会木工拆下的废旧木料后,木工班长在对讲机里告知,让几个收拾零碎木料的大姐再清理下,下班前再吊几下就可以了。
就在我与工友在对讲机里聊着马上就没多少活了时,工友突然大喊一句:“不好了,东南角可能出事了。”
他这一声吆喝,把我吓了一跳,也把待在保温屋里的老板吓得直往东南角跑,他以为是塔吊出事了。
看到老板那奋力奔跑的身影,我也起身望去,发现几乎工地上所有的人,都在朝那里跑或张望。作为一个活在半空中的人,我俯瞰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
等了10分钟左右,救护车拉着熟悉的警报划破眼前的时空。没多久,警车也赶了过来。我由于手上还有活儿要干,便一直没有下塔吊。
晚饭时,老板夹着烟叹息道:“多亏你当时没捅这么大的娄子,不然我这个做老板的也要掉三斤肉。”
饭后,工友打听到,有一个来自四川的大姐,在顶楼楼面收拾零碎木料时,看到眼前有几张废木板,就顺着木板走上前。但那木板下面是预留的垂直到地面的管道口,木板太薄承受不了人体重量,大姐便跟着一下折断的木板,漏下去了。
掉下去时,大姐的后脑先摔到地面,流了一摊血,救护车拉走时,人就快不行了。
听完工友的讲述,我与他同样深深地一声叹息。工地求生不易,人生真是无常。
6
一周后,事情的结果出来了——警方在带走了安排大姐干活的木工班长、工地安全施工负责人,并在认真仔细的调查后,确定是工地的安全培训和防护措施欠缺,导致的意外事故。
此事之后,等待工地的,将会是严厉的处罚与赔偿。工地暂停了几天接近尾声的施工,进行了安全隐患摸排,还有安全作业知识的讲解。但这样的摸排与讲解,更多是走形式,应付一些部门的检查。
检查一过去,一切又慢慢回到原来的状态,只是每个干活的人,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倒不是安全培训起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而是不想快过年时出事,让家人担忧。
安全检查的第二天,也就是出事后的第10天,工地上组织起对那位大姐家属的募捐活动。那位大姐的丈夫与两个孩子也来到工地,工地领导一面道歉,一面说着那位大姐的家庭情况。
原来,大姐的丈夫常年肾病,基本无法从事重体力活。他的医药费与孩子们上学的学费,都是由打工的大姐与年迈的父母捡破烂、种地来支撑。现在,作为顶梁柱的大姐走了,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也断了,一家人目前无以为继。
听完他们家的情况,平日满脸古铜色,不修边幅的众多小伙与大哥大叔们,自发分成几行队伍,从自己的口袋拿出几百,或几十的钱朝募捐箱投了进去。
此时此刻的我,脸上也突然滑过一行泪水,觉得在他们粗糙甚至有些冷漠野蛮的外表下,也有颗柔软的心,只是以前没来得及也没有机会去懂得这些汉子们。
募捐的那天晚上,我给在北京正读大三的初中同学发了短信,问他觉得什么是幸福。他回答幸福可能是光明的前程,美好的未来等,并反问我怎样定义幸福。
在回他的短信里,我写了一句话:“此时此刻,我以为的幸福就是还能活着,还能有个家,与亲友团聚。”
工地彻底完工,结算完工钱后,我没有接受老板让我年后再回去工作的邀请。我去应聘了一家网页设计公司的业务经理助理,也是应聘者唯一没有进过大学校门的人,公司老板说我在工地上的这段故事足够。
可惜的是,年后入职前,因为我奶奶突然病重,爸爸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只能放弃了。
在错过那个职位后,我去东北修过高铁,到北京做过快递员,总之,不再碰这类工地或者高空作业的职业。
如今,我在南方一座城市的五星级酒店工作,岗位也从最初的打杂调到酒店客房管理。由于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学习英语,如今我与外国客人打交道时,应对自如。
我非常知足,对我来说,幸福就是还活着,好好活着。
作者李铁牛 酒店客房管理
编辑 阿蕴 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