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地
刘奶奶72岁了,家里的地没人种,她也很着急。
老头走得早,大儿子和大闺女到镇里打工,成家立业。小儿子有出息,到深圳上学,在那里买了房,做大城市人了。他们都想让老人家搬出去住,但老人家死活不愿意。
“住了一辈子的房子,怎么能说搬就搬了呢。何况家里还有三亩地,你三舅的俩孩子不会种,要不是我在这里看着,这两年非给他们种坏了。”
“又没叫您把房子卖了,您就到城里住一段时间,住得好了,就住着,住得不舒服了,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呗。东西也不用搬,城里什么家具都有。”大儿子算得上是个孝子,想让老娘过上好日子。
“不搬就是不搬,做了一辈子农村人了,做不惯城里人。”老人家翘起脚,眼皮也不抬一下。“再说了,去了城里我能干什么。在这里,还有王姐陶姐大妹陪我唠嗑唱唱戏。去城里,一抬头六亲不认。”“娘,那叫举目无亲。谁说举目无亲了,您不还有我吗,还有您儿媳妇大孙子,和您闺女的吗?”“反正城里我住不惯,床太软睡不着。乡下怎么了,大狗二狗也不是外人,待我也像亲娘一样。”
“大狗和二狗明年也要走了,去南方打工,那边有家大工厂听人说不错正缺人。”大狗和二狗就是三舅的俩孩子。“老二也说行,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赚得多,谁还搁家里种地呀。”
“咱,干脆把地卖了吧……”老大压低了声。
“你敢!”刘奶奶拍案而起,“咱家祖祖辈辈就留下来这块地,和这间房,你要敢卖,我把你剁了!”
“好好好,咱不卖咱不卖。您先消消气。我不是看着这块地,您又种不了,大狗二狗又走了,闲着怪可惜的。”
“是呀,以前旧社会咱没地,上地主家给人家种。现在有地了,嘿,人还不种了。”
“进步了嘛。”老大突然一拍大腿,“也别说没人种,像隔壁村吴老头家,把地给租出去,自个儿不用种,年底还能收租金。咱也可以试试啊。”“啥,把地租出去,那咱不变成地主了吗?”“嗨,商品经济市场,哪有什么地主。我明天就去打听打听,要是能租出去,您老以后年底就躺着收钱吧。”
“给别人种,我可不放心。”刘奶奶嘟喃着。但总比荒着好啊,老房老田可千万不能卖了,不然我怎么对得起老头子啊。
过几天,老大带来一个小黑矮个子。说是个包工头,从外地来的,手下有十几个人,专门包地帮人家种,年底交租金,剩下的收获多少就全归他们。“你包工头不是建房子的吗,会种地吗?”
“俺们也是农民出身,兄弟几个从小在家里就是干活的好手,包工头就是大家给个称呼,咱包的是田,我说应该叫‘包田头’更合适吧。”
“哈哈哈,光哥可是种田的好手,要不是老家几亩田被政府收去盖房子了,他才跟村里几个弟兄出来打工。“咱别的也不会,打来打去,还是跑来给人种田最好。”
“我看他身子骨像个会种地的,租给他也成。但是有一点,我还在这里住着,哪也不去,能看到这片田我就踏实。”
光哥和他的兄弟们来了,把田料理得踏踏实实的,种上了小麦高粱,春风一吹,一片绿油油的,老田重新焕发了生机。刘奶奶笑得全不拢嘴,偶尔还下地帮兄弟们给田里浇浇水割割麦,倒也自在。
“刘奶奶,您现在是地主了,咋还亲自下地啊。让光哥他们浇就行了,你还帮什么忙啊。”王姐和陶姐抱着花生走了过来。
“啥地主啊,咱可是一辈子农民。地是咱们的,那几个小伙子是来给我帮忙的,可不是我给人家帮忙啊你搞清楚。”就这样说说笑笑,有时干点农活,刘奶奶离不开这块地,离不开这个乡村里的生活。
可是好景不长,两年后,二儿子做生意黄了,在深圳的房也卖了,还欠了人家一屁股债,逃了回来。老太太不忍心,只得把田先卖了给光哥,几个亲戚凑了点钱帮着把债还了一些。差着的二儿子重新找个工作慢慢还。
王姐的丈夫和儿子出车祸死了,王姐哭了三天三夜,伤心过度也随之西去了。陶姐跟着孩子去了城里,大妹也搬到市医院住了。一时间,村里找不到人跟刘奶奶侃天说地唱大戏了。刘奶奶拗不过,跟大儿子搬到城里房子住。乡下的房子呢,就让他空着呗。
“你听说了吗?咱家村东头那片荒地,要征收去建高铁站了!省里头专家研究好了,咱市的站就建在咱村旁边,咱村要改造成商业城,咱那几片地要发了!”
“啥时候的事,你听谁说的?”
“村支书王大明啊,他去镇里开会说的。”
“真的?你家还有多少亩地啊。我家就剩个老房子,没地了,都怪老二,让娘把地卖了,不然现在可就发了。”
“有个房子就好啦,到时政府征地征房子,你家老房子少说也有一百年了吧,能赔不少了。”
“哈哈哈哈,娘!娘!咱要发了!”
果不其然,文件很快下来了,村里的地大部分都征集给政府建新高铁站了,赔了一大笔钱不说,村南头重新建了一个花园小区,专门安置原先的村民们。二儿子的债全还上了,大儿子和大女儿分到了一大笔。刘奶奶呢,住上了新房子,还是在原来的村里,只不过现在家门口不是祖先留下来的田地,而是高铁站的停车场,齐刷刷的小轿车,可比田里绿油油的小麦高梁好看多了。光哥在原先村公厕的位置开了一房旅店,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旅客们,每天开着新款的奔驰车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刘奶奶走在新修的柏油路上,“啊,那边以前不是陶姐家吗,不知道老姐她现在在国外怎么样。”“村委会新大楼也快建好了,王大明这小子真是赶上了。”
“大明,吃完饭跟媳妇孩子出来逛啊。”
“是啊,现在生活好了,不用操心什么了,出来走一走看看新大楼。哈哈呵呵呵。”
“村里这条土路我走了几十年了,今年终于铺上了,你看多宽敞。”“小心,刘奶奶!别走到路中间。”“这条路啊,从我刚开始学走路啊……”一辆小轿车急驰过来,“嘀!……”伴着一声长鸣和刺耳的刹车声,轿车刮过刘奶奶,在身后停了下来。车窗里探出一个光头,“神经病啊!走到马路中间,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啊!”王大明跑着喊,“别吵了,快下来看看人怎么样了!”说着扶起倒地的刘奶奶,“快!快送医院!”
“人没什么大碍,就是膝盖摔破了,身上几处擦伤。休息一段时间就好,年纪大了,恢复得慢。”“那就好那就好,谢谢啊医生!”两个儿子和女儿轮流看守着,要住一个多月的医院,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大儿子跟光头私了了,毕竟是老娘违反交通规则,打起官司自己还要承当相当一部分责任。光头也赔了不少医药费,自认倒霉了吧。
刘奶奶躺在病床上,不知是说给旁边的二儿子还是自言自语,“自从老头子走了啊,我就过不了一天清闲日子,先是你大哥要卖田,可是我和大狗二狗还有光哥种着挺好的啊。后来老二欠了债,田还是卖了,搬到了城里住了一年多我闲着也受罪啊。现在终于好了,房子卖给政府了,政府还给咱建了新房子。可没想到啊,咱村里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了,哪有坑哪有石头,我闭着眼走都不会踩到,谁成想铺上水泥了倒变成别人家车子的路了,不给人走了,唉……”
“不是不给人走,是您不能走到路中间啊,规定行人要走在人行道上。”二儿子放下手机,握住了母亲的手。
“我懂,社会进步了,政府有钱了,咱老百姓也跟着好了。现在村里也大变样了,但我走在村里,老觉得少了点什么呢。田不见了,土路不见了,老房子不见了,老姐几个不在了。好像还不止,就是总觉着,以前在村里生活的感觉,现在永远回不来了。”什么感觉呢,刘奶奶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