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少年
师范学院毕业那一年,我被分配到一处偏僻的小渔港村落,担任小学五年级的班导师。此校的惯例是在三年级结束后、升上四年级时做一次分班,四年级至六年级毕业则维持原来班级。
正式上课那一天,循例做完自我介绍之后,接着推举班级干部。我在心底暗自庆幸,推举干部的过程相当顺利。
这班的学生看来个个慧黠乖巧,倒让我这位刚上任的菜鸟导师暗地里松口大气。
原以为幸福快乐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殊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沉疴旧疾在全班同学进行完抽签决定座位时发作。
“老师,我可以一个人坐。”举手发言的是新就任的学艺股长林玉珊,温婉有礼的口吻,用的却是肯定语式。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如果每位同学都任意挑选座位,刚才的抽签岂不是多此一举?”
“老师,其实可以让刘承宗一个人坐,他都是一个人坐的。”连任的班长李大海居然也提醒我这位新任导师。
我虽满腹狐疑,却在刘承宗对众同学的排挤无动于衷,主动移往一个人的位置就座的行径之下,仍然暂时压制住自己的火气。
这群孩子已经同班一年,隐隐然有一股默契,不是我这个初临贵宝地的老师可以一窥堂奥的。来日方长,即便我不搅和一池春水,谜团也自会纠结上来。顿时有肩负一股重责大任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且留待尔后见招拆招。
上课一个多星期之后,我终于逐渐领略出刘承宗的确非比寻常。
这孩子的卫生习惯非常不好。
开学那天穿的光鲜清洁的制服,他迄今未曾换洗过,领子上积了一层污黑油垢,活像一条臭水沟。要命的是隐隐约约风过处,那阵油垢汗渍味熏得我和班上同学⋯⋯唉!
我说:“刘承宗,希望你明天换穿一件干净的制服。人的生活环境不干净,极容易滋生病菌,为了你和班上同学、老师的健康着想,请你务必做到,否则罚你站着听课,直到你改过为止。”
嘿!这位小少爷竟然心甘情愿站着听课一星期。
隔周一上课时,他大咧咧地坐在位置上。我定睛一看,制服已经洗过了,不过仍是那缺少一条年级横杠的那件。
莫名难掩的酸楚溢满心胸,莫非这孩子家里穷,经济拮据得买不起另一件制服替换?
趁着午休时间,我将他唤进导师办公室。
“刘承宗,老师打算近期内对全班同学做一次家庭访问。老师想先了解一下,你爸爸、妈妈从事什么工作?平常都几点钟会在家?”
“他们每天晚上都出去捉鱼,再拿到早市的市场卖,通常中午这个时候,他们都在家睡觉。”
“星期天学校放假的时候,他们也工作吗?”
“嘻,老师,你好笨哦,捉鱼是看天气,不是看今天是星期几。”
我想当时自己的脸色肯定瞬间惨白下来,比樱桃小丸子还要难看。
坦白说,这孩子除了不喜欢换洗制服,及一点点我行我素、不合群之外,其他方面表现都算中上。同学们不肯与他同坐、与他游玩,主要跟他那一身脏制服、臭味道有关。
选了一个假日午后,我拜访了他的父母亲。原来刘承宗还有一个就读初中二年级的姐姐。
刘承宗的爸爸、妈妈敦厚和善,是道道地地淳淳朴朴的讨海人。
这一家子看来健全正常,虽够不着什么有钱人的边,却不至于贫穷到连一件替换的制服也供应不起。
我到的时候,刘承宗的爸爸、妈妈如我预料的正在睡午觉。刘承宗不在家,刘承宗的姐姐代我唤起他爸爸、妈妈。
刘太太率先迎了出来:“老‘输’,对不起,我们都爱困中午。老‘输’无闲不必拿工夫来。我们阿宗在学校有认真?”
眼看刘太太一脸难掩的疲惫困意,不禁对自己未事先知会便冒昧造访的行止歉然起来。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休息。刘承宗在学校功课还不错。就是一件制服穿了一两个星期才换洗,实在不符合卫生原则。我今天就是特地针对这件事情,来与你们做个了解和沟通。”
刘太太显然对我的来意未卜先知,她叹口长气:“哎,我都知啦。无效啦,这个孩子讲也讲不通。老‘输’,你稍等一下,我拿来你看,你才会了解。”
刘太太转入内厅,不一会儿伴同刘先生一起出来。
“老‘输’啊!你看,这都是我替阿宗买的制服啦,谁知道他动也不愿动,总是穿他阿嬷(奶奶)替他绣学号的那件。”
刘先生代为解释:“我们平时捉鱼无闲,阿宗和他阿姐自小都是他们的阿嬷带大的。两姐弟对他们的阿嬷感情特别深。他阿嬷在世的时候替人绣学号、补衫裤赚一点生活费。差不多一年前,他阿嬷过世了,阿宗和他阿姐格外伤心,自那时开始,他阿嬷留给他的东西,阿宗总不让人动一下。那件衫是他阿嬷生病前替他绣的学号,所以,他对那件衫特别珍惜,不论我买多少件给他,他都只穿那一件⋯⋯”
回程的路上,脑海里反复上演祖孙两代孺慕亲情的温馨场面。
味道少年,他没有问题,他只不过比同龄小孩重感情,在祖母帮他所绣的最后一件制服线条里,深深地怀忆着阿嬷的味道。
刘承宗每隔一周罚站上课的消息,在数得出班级的校园里火速传开。
我说:“刘承宗,既然你不愿意换穿别件制服,至少两三天就该洗一洗,夜里晾着,天亮就干了。”
“老师,那样衣服会很快就坏掉,你不知道吗?”
“你现在五年级啦,该再加绣一条横杠啦!”
“有啊,我都拿红笔画一条直线。”
劝来劝去,说来说去,反正他就是不愿人家碰或任意改造他阿嬷遗留在制服上的一针一线。
然而一个人会为珍惜某项事物,固执若此,使我不由得打从心底佩服,何况他只不过是个小学五年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