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怀念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快二十六年了。
那年的冬天,八十高龄的奶奶似乎衰弱了许多,走起路来也不如平时利索了。可我从来没有把病啊死啊的和奶奶联系在一起,觉得那还是非常遥远的事。再者我所工作的厂子正值生产旺季,我仍和以往一样,隔几天回去看看她,因觉得奶奶身体似不如前,嘱她做事小心些,奶奶总说自己没事,让我放心。不久后的一天,父亲从西安回来了,说是和本村的的一位老友约好去北京游玩几天。就在父亲回来的第二天,奶奶突然就病倒了,父亲赶紧带奶奶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结果一点毛病都没有查出来。医生说,老人没有啥病,就是年龄大了,器官逐渐衰竭的缘故。我心里真是又后悔又难过,为了不耽误我的工作,奶奶这段时间肯定是强支撑着着自己的身体。后来,经常来家看望奶奶的一个远房表嫂就证实了这个事实,她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奶奶早上开大门的时候,都是扶着墙慢慢的走,走几步就要歇一歇,可她就是不让表嫂告诉我。现在她看到儿子回来,透支的身体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了。她整天就静静的躺在炕上,面容平静,神态安详,只是身体看上去更加虚弱,饭也越吃越少,慢慢的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了,每天只喝点水,她又坚决不要输液打针。我心里焦虑、痛苦,眼睁睁的看着奶奶的生命之灯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却又无能为力,那真是一种剜心般的疼痛,用语言是难以表述的。白天父亲在家照料奶奶,我仍照常去上班,每天下班后,再晚再累,我都要赶回去,见了父亲第一句话总是:奶奶今天吃东西了吗?很多时候父亲都是无奈的摇头。我就坐在奶奶身旁,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想喂她吃点东西,她老说吃不下,我说多了她就勉强喝些水。夜里我就睡在奶奶旁边,半夜奶奶常喊她腿疼,我就起来给她按摩一会,奶奶浑身已是瘦骨嶙嶙,给她按摩腿的时候,感觉双手触摸的全是骨头,每当此时,我的眼眶里总会溢满泪水,幻想奇迹能够出现,奶奶明天就会好起来。有时候她睁着一双已失去光亮的眼睛,久久的盯着一个地方,好像不再留恋这个世界了,灵魂已经神游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奶奶有好多次喃喃道:我想去见你爷爷,让我赶紧走吧。每当奶奶这样说,我总是嗔怪她,其实心里是酸酸的,我知道奶奶一定是不想再拖累我们,才这样想的。因为那时父亲还没有退休,奶奶病了后,他就一直在家,她几次让父亲回去上班,父亲都不忍心离开。奶奶心疼她的儿子,想着她要是走了,她的孩子就解脱了。她的一生都在为她的子孙付出、劳碌,临到她需要儿女尽孝了,她仍在为孩子着想。在生命的尽头,我不知道奶奶的心是解脱还是哀痛。
奶奶去世前不久,已无力多说话的她有一天突然用微弱的语气对我说:我走了后,席面上给上一道鱿鱼汤吧!我握住她已干枯的手,含泪无语,点了点头。奶奶缓了一会又小声的说了一句:鱿鱼汤可好喝呢。我俯下身子对奶奶说:那我去饭店给您买一碗喝吧?奶奶却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吃不下了。当时,我还想着哪天在饭店给奶奶买一碗回来。那时的鱿鱼汤算是一道高档的汤水,谁家红白事能喝上鱿鱼汤、海参汤,那可是上好的席面呢。可直到奶奶过世,我都一直没有给奶奶买回来鱿鱼汤。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想起这事,我就不能原谅自己。那一定是奶奶想喝口鱿鱼汤的,我却连她这么一个小小心愿都没有满足,奶奶,您泉下有知,会原谅您这个不懂事的孙女吗?
两个月后,奶奶平静的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
奶奶的葬礼办的很风光,原想父亲多年不在家,我也是一个嫁出去了孙女,和村里乡亲没啥交集,来帮忙的人不会多,没想到来的人非常多,好多平时不怎么来往的人都来了,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让我想到这全是奶奶一生与人为善,才会好人好报,让我们很是欣慰。
奶奶走了,永远的离开了我,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好长时间都无法适应过来。回到家看到已经上锁的家门,恍惚间觉得奶奶并没有走远,而是去邻家串门了,很快就会回来。等醒过神来回到家,望着院子里已长出过膝的杂草,空荡荡的房间里再也没有了奶奶的守候,再也听不到奶奶深情的呼唤,不由的黯然神伤,泪眼婆娑,我似乎成了随风飘动的一棵草,不知道归宿在哪里。多少年来我一直固执的认为西安父母的那个家它并不属于我,奶奶的家才是我的家。也许还放心不下她的孙女,奶奶无数次走进我的梦里,和以前一样,好像未曾离开过我,我回到家,仍然吃着奶奶做的热腾腾的面条,奶奶在一旁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每每梦醒,再难入眠。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
奶奶的老家在河南温县,她一直称为“怀庆府”,在她十来岁的时候,因家乡闹灾荒,母亲带她随大批逃难的人来到运城,路过我们村的时候,为了给女儿一条活路,把她留在王家作了童养媳。爷爷比奶奶要大十来岁,排行老三,大哥是个哑巴,二哥常年有病,都要靠他们侍养,日子十分艰难。奶奶性格刚强,是个不向命运低头的人,平时靠卖布挣钱来添补一家的生活。常听奶奶讲,年轻时的她,天天除了纺线就是织布,每织好一机子布,就去赶猗氏城的会,那时又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她每次都是背着一卷织好的布起个大早,步行到猗氏城,卖完布中午就能赶回来。那一卷布有多沉啊,虽然奶奶的脚是放过的裹脚,但哪像我们现在的脚这么大、这么稳实,负重步行几十里路,半天打个来回。现在给孩子们说起这个事,无不瞪大眼睛,像在听天方夜谭!奶奶就这样用她瘦弱的肩膀和爷爷支撑着这个家。我父亲十五岁的时候,为了逃避国民党抓壮丁,爷爷通过朋友把我父亲送到西安“熬相公”,母子被迫分离。全国解放后,父亲在西安成家立业,然后我接连有了两个姐姐,因父母要上班,断奶之后,他们就把孩子送回老家,爷爷奶奶又开始带孙子。我和弟弟相差一岁多,都是出生后过了百天就被送回到爷爷奶奶身边,家里买了一只奶羊,每天爷爷外出放羊,奶奶在家照看嗷嗷待哺的我和弟弟,在爷爷奶奶的悉心照料下,我们喝着羊奶长大了。
姐姐、弟弟到了上学的年龄都陆续回到了父母身边,我被留在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小时候我只知道有爷奶,不知有爸妈,他们工作忙,平时也极少回来看我们。我对爷爷的印象其实是模糊的,仅有的记忆就是病床上的爷爷,那时他已不能独自坐起来,每次喂他吃饭的时候,奶奶先把爷爷扶起来,然后让我坐在爷爷身后撑住他。至于爷爷去世后的场景,我记忆里是空白的。爷爷去世后,我就和奶奶相依为命,她依然不停地纺线、织布,说留以后给我们姐妹作嫁妆,后来奶奶给我们姐弟四人每人都准备了好几床粗布单子,给我的要多一些,我们都用了好多年。现在,我的箱子底层依然保存着奶奶留给我的一沓粗布,一直舍不得用,看见它们就感觉奶奶仍然陪伴在我身边。那时,奶奶也给别人纺线挣钱,我上学的学费、书本费,全是奶奶摇着纺车挣来的。我在很小的时候,也学会了纺线,每天放学后,除了和小伙伴玩,就是帮奶奶纺线。
初中毕业后,父亲没让我继续上高中,而是托朋友让我到离家不远的镇上一家工厂去做临时工,我虽然想上学,但还是听从了父亲的安排,后来恢复高考,我很想去学校上学参加高考,同样遭到父亲的反对,也许是他怕我走了没人陪伴奶奶吧。从此我就彻底断了上学的念头。后来偶尔会想起这件事,总会对父母当年不让我上学心存隐隐的抱怨。
工厂离家十几里路,骑车子四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家。我隔三差五就回去一趟,主要任务就是给家里的水缸挑满水,够奶奶几天吃喝洗涮。那时我才十五六岁,奶奶怕累着我,专门找人给我做了一付较小的挑水担子,买了两只比平常人家小一些的水桶,装满一水缸需要两担水,水缸满了再多挑一担水放在那里。然后我在灶前烧火,奶奶擀面,做上半锅汤面条,虽然没有多少油水,但对我来说,那是最好吃的饭了,我呼噜呼噜能吃好几碗。做的时候专门多做一些,剩下的第二天早上回锅一热,那一碗稠稠的糊涂面条,感觉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了,几乎每次回家都重复这样的场景!到现在我仍然喜欢吃面条,但再怎么做,都吃不出当年的那种感觉了。后来,我不想吃厂里食堂的馍馍了,奶奶就为我蒸馍,每次回家走时都会带一包馍,当时从家里自带馍的工人很多,大师傅会把我们带的馍和食堂的馍一起加热,这样既能吃好,每月还能省几元钱的伙食费。偶尔我几天没回去,奶奶就会把馍送到厂里,那时又没有客车,年近古稀的奶奶是一步一步走着来的,少不更事的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享受着这一切。
到了我谈婚论嫁的年龄,奶奶希望我能找个就近的婆家,方便以后照顾她。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先生后,我首先声明我要抚养奶奶,以后还要给奶奶养老送终,他郑重其事的答应和我共同承担这份责任。我第一次带他见奶奶的时候,邀了厂里一个要好的姐妹相陪,奶奶又是摊煎饼,又是炸油糕,忙的不亦乐乎,我就知道奶奶对他是满意的,心里一块石头算落了地,当时压根没想到要征求父母意见,认为只要奶奶点头就行了。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我和女伴先出了门,在巷口等了好一会才见奶奶送他出来,路上我问他和奶奶说什么了,他只笑不答。后来我问奶奶,奶奶说:他问咱家粮食够不够吃,不够的话他想办法给买。那时农村才实行联产承包,我家没劳力,粮食不富裕。就是这一句话,让奶奶认定他是个靠得住的人。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会经常拿这句话和先生逗趣。结婚以后,我回奶奶家比回夫家更多一些,公公婆婆也是非常好的人,每年春节我们在家待几天,他们就会催我们去奶奶家陪奶奶几天。先生从此也接过了我挑水的担子,后来家里接上了水管,才不再去井旁挑水了。先生对奶奶极好,甚至比我这个孙女都有过之,我脾气不好,有了烦心事,奶奶就成了我的出气筒,有时为一点小事,我在奶奶面前就粗喉咙大嗓门的说话,根本不去考虑奶奶的感受,为此,他没少批评我,我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很负疚的。奶奶想要什么他从没有驳回过,平时把奶奶的生活也安排的非常妥帖。提起我先生,奶奶就赞不绝口,她的一帮老姐妹也都羡慕她好福气,有一个比儿子还好的孙女婿!
也许是我从小就一直和奶奶在一起的缘故,几个孙女中,奶奶最心疼我,有时她在西安小住,呆不了几天就要回来,总说是不放心我。两个姐姐为此常在我面前带有妒意说,奶奶和你最亲了。我也一样,奶奶不在家的日子,我就感觉真是好漫长,渴望奶奶赶快回来。我有了孩子后,已过古稀之年的奶奶就像当年拉扯她的儿子、抚育她的孙辈一样,又继续照看着她的重外孙。奶奶说我不会做活计,孩子的棉裤棉袄,该拆洗的时候,她就会带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的给缝好,在她眼里,虽然我已成人,结婚生子,但好像仍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奶奶心地善良,豁然大度,乐观知足,和邻里关系都非常好,我们给她买的好吃食,她都会拿出来让大家分享,所以我每次都会多买一点,好让奶奶在人前炫耀她的幸福。每天下午的时候,我家大门口总是坐着不少大娘大婶们,手里一边做着活,一边谝着闲,我有时回去也常常坐在他们中间,然后把给奶奶买的或水果或点心拿出来让他们吃,听着她们说奶奶苦尽甜来,该是享福的时候了,奶奶就一副很满足、很享受的样子。
前年,八十二岁的父亲也去世了,我本想把父亲的骨灰拿回家乡和奶奶葬在一起,让奶奶不再孤单,再者也算父亲落叶归根。可姐弟在西安已给父母买好了墓地,未能实现我的心愿。因为爷爷过世的早,我年龄还小,每年的清明节、送寒衣节,都是奶奶一个人去爷爷的坟地祭奠他。后来生产队大搞深翻土地,平了很多几十年的老坟,爷爷的坟头也被平没了。奶奶去世后,一直没能找到爷爷坟茔的具体位置,只知道个大致方位。所以,爷爷奶奶相隔多年后,九泉之下仍难以相聚。每想至此,我心里就会一阵阵的疼痛,感到自己难辞其咎,爷爷去世几十年了,我竟连他的坟地在哪儿都不知道!
岁月易逝悲难去,梦里唤亲泪湿巾。奶奶,我宁愿相信真有天堂,您在这个无忧无虑的地方,用慈爱的眼神依然守望着我!
奶奶,其实您一直都没有离开我!
王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