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我不孝吗
能说我不孝吗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坐在堂前,呆呆的凝视着父亲的遗像。突然,房里传来隔壁陈嫂的叫声:“大树,你快来看看,你爸的枕套里还藏有东西呐。”我连忙跑进父亲的房间,还真从枕套里摸出了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纸片,小心地展开一看,是一张北京的旅游地图。地图的折痕和四角都磨白并已经破损了。陈嫂说:“我还以为你爸藏着什么宝贝呢,原来是张破地图啊。”可我整个人好像被雷击似的,双手捧着这张地图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张在旁人眼里一文不值的破旧地图,像一把钥匙,猛的打开了我封尘的记忆之门。
“爸,我考上北京大学了,我考上北大了!”那是一九八八年的暑假。我拿着录取通知书,满头大汗的跑到地头,朝正在弯着腰埋头割草的父亲喊道。
父亲抬起头,赶紧把沾满泥土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小心地接过那份印刷精美的通知书,看了又看,尽管他一字不识,可怎么也舍不得放下。嘴里喃喃地自语着:“真好,真好,总算有盼头了。”两行激动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他草也不割了,一把拉着我,挺直腰板,一阵风似的回到村里。
那天晚饭,父亲破天荒的买了一瓶酒,杀了一只小公鸡,又炒了几个小菜。接着拿出三只酒杯,倒上了酒。然后慢慢拿起酒杯,对着母亲的遗像说:“树他妈,自从你走了以后,我再也没碰过酒,整整十二年了!今天,儿子终于为我挣回了面子,考上北京的大学了。你也可以痛痛快快地陪我喝一回了。”说完,把酒小心地倒在了母亲坐的位置四周。晚饭后,父亲用瓶塞把喝剩的半瓶酒塞紧,还小心地用蜡烛油把瓶塞封死。笑着对我说:“等你大学毕业,我还用这瓶酒为你接风。”
报到的日子来临了,最远才去过县城的父亲执意要送我到北京。我也想借此机会让辛苦大半辈子的父亲开开眼界,就一起去了。一路上,父亲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看到什么都感到新鲜。到了北京更是激动得不得了。我说:“爸,趁这机会,我好好陪你玩几天吧。”
可是父亲却说:“不急,不急,只要你在这里,我还怕以后没有机会吗?”路过一个报刊亭时,父亲花了两毛钱买了一份北京旅游地图。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他的老腰包里。第二天,父亲就坚持要回去了。送他上火车时,我分明看到了他眼睛里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色。其实我知道,父亲是多么想看看他心中神圣的天安门和雄伟的长城啊! 在回校的路上,我就暗暗下定决心,为了一辈子生活在大山中的父亲,我一定要实现他的北京梦!
四年的大学生活在我的勤奋努力中度过。为了节省开支,寒暑假我都在北京打工。四年里,除了观看过一次天安门广场的升旗仪式外,连王府井大街都没逛过。皇天不负有心人,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我终于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我的大学生活,并很顺利地被一家央企相中,成了其下属部门的经理助理。
年底,部门放假了。我迫不及待地赶回阔别四年的故乡。直到第二天晚上,我才风尘仆仆地赶到家里。
吃年夜饭时,父亲开心地拿出了那瓶封存了四年半的酒说:“我终于用这半瓶酒为我儿子接风了。”
我轻轻地喝了一口这杯中曾经为我送行过的接风酒,一股浓浓的父爱伴随着醇厚的酒香缓缓地流入我的心田。望着父亲的满头白发,望着父亲的满脸皱纹,我动情地说:“爸,您真老了。”
父亲爽朗地大笑着说:“又说傻话了,儿子都这么大了,爸还能不老吗?”
是呀,十六年了,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容易吗?可当时父亲毕竟才四十六岁呀!我不能还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大山里了。想到这里,我抚摸着爸粗糙并开裂的手,对他说:“爸,过了年和我一起去北京吧,我陪你游游故宫,看看长城。别再一个人住在这大山里,我不放心呐!”
父亲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半晌才叹了口气说:“再过段时间吧,你才刚参加工作,脚还没站稳呢。再说,现在我对北京也挺熟悉。”
“你怎么会熟呢?”我奇怪地问道。
父亲朝我得意地一笑,站起身到房间里拿出他的老腰包,从里面掏出一份折得方方正正的地图说:“靠它呀!”
我更奇怪了。“你什么时候学会看地图了?”
原来四年前父亲从北京回来时,到县城就特意请人用笔在这地图上把北京好玩的地方圈出来,默默的记在心里。第二天就和村里人津津有味地炫耀了他的这次北京之旅。听着父亲开心而得意的叙述,回想这几天乡亲们夸奖我时的神情,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清楚,父亲的用心是何其良苦啊!我觉得,这像大山一样沉重的父爱,我怎么承受得起呀?可是不管我怎么劝说,父亲就只一句话,“等你在北京有了家再去,到那时,你想要赶我都赶不走了。”
一年又一年,我为了在北京扎根而努力拼搏着,为了能早日圆了父亲的北京梦而努力地拼搏着。可是在北京买房,对我这个打工族来说谈何容易呢?每当我工作遇到挫折时,每当我生活遇到困难时,每当我情绪遇到波动时,父亲的这句话就会化成无穷的力量!支撑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五年过去了,我终于在三环买了一套二手房。正当我要把这个喜讯告诉父亲时,却突然接到父亲去世的噩耗!
我默默地抚摸着这张似乎还留着父亲体温的破旧地图,心里空落落的。父母都不在了,故乡也就不存在了。我把地图折好,小心翼翼地藏在父亲的老腰包里。在父母的坟前,我郑重地许下一个愿:一定要圆了父亲的“北京梦”!我凄楚楚地走了,只带走了父母的遗像和父亲的老腰包。
到了北京,我背着父亲的老腰包,游览了北京所有的名胜古迹。我站在天安门广场,抱着老腰包,流着泪指着天安门城楼对爸说,爸,看到了吧,这就是您电影里看到的天安门,我们留张像吧。登上长城,我把老腰包搁在城墙上,低着头靠着它,贪婪地闻着那股魂牵梦萦的气味说,爸,我们也登上长城了,留个影吧。在西山,我把老腰包挂在红彤彤的枫树上,悲怆地喊:让满山枫叶见证,我老爸也欣赏到香山似火红叶的美景了。在北海,我把老腰包放在船头上,心酸地说:让万顷碧波作陪,我老爸也游览了北京幻如仙境的胜地了。颐和园、万寿山、祈年殿......我疯了似的,抱着父亲的老腰包,几乎跑遍了整个北京城!
对于我的这种举动,别说旁人不理解,我自己也十分茫然。尽孝吗?赎罪吗?求得良心的宽恕吗?不是,都不是!我凝视着墙上二老的遗像,凝视着旁边镜框里那张破旧的、画满记号的北京旅游图,凝视着镜框下面挂着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老腰包,我的眼睛模糊了。但脑海里却十分清晰地跳出几个大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