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鬼一妓
我在那棵乌鸦筑巢的白杨树下徘徊了两个甲子,不知与多少青年男子欢好,再食其骨血。我本不愿如此,虽舍不得不知多少世的福德才修来的世所罕见的美貌,但毕竟性命没了,重赴轮回才是一个鬼魂的正道。
只是当年兰若寺香火鼎盛,父母可怜我花未盛开便夭折,多捐了功德才葬我于寺内,谁想岁代更迭,几十年的乱世,待硝烟过去,埋骨之处已是荒烟漫漫。无人祭扫重葬,竟为千年妖物所慑,作了他人觅食的鹰犬,哪里就是甘心下贱。
战火将将消弭的时候,我初为妖物所控,每每不甘,心如蚁噬,想我姣好的良家女子,清白身躯,竟要夜夜去屈就那些腌污糟、不知姓甚名谁的陌路人,可无计脱身,苦苦沉浮。人皆传我为妖姬,绝世的面庞,操人命于股掌。只是,我不过是老妖手中的诱饵,日光一没,便演作最最下贱不知廉耻的艳妓,人间的青楼要人的钱财,此地的兰若索人的骨血。
在第二个甲子的时候,曾有个过路金华,往苏州去的女子,不知躲避什么贼人,避到了寺里,月色中,她立于白杨树下,苦苦沉吟,仿佛有万千苦楚又说不出,她见我坟前残碑,端丽的小倩二字,便说:想你必同我一样,孤苦女流,无人倚仗,独自飘零,不知受得几多委屈。今既相逢,少不得淡酒一杯祭你。
我见她与我年龄相仿,久不见妙龄女子留连于此,她如此知我怜我,我心中竟起了爱慕相知的心意。我从树后出来,她竟不避我,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后来,她对我说:一娼妓一女鬼,于这世道,实在是无甚区别,何苦相妨惧怕,你又能奈我何,我又能更悲苦些吗?
我笑了,这女子,真乃解人也,我尚能将那些觉得可白白戏弄于我的男子剥皮吃肉,她却还要讨那恩客们的可怜,兴许谁就能是那个良人,可将她收容。
我与她把盏言欢,听她说那心心念念的男子,她说他好那清流名声,兴许她就能成就他个美谈,以为自己求一线生机。她说,只要你把世人觉得女子该做的功夫做到绝顶,你把身段柔顺到泥里,忘记自己还有一丝魂灵住在身躯里,做尽所有能让他和他家人愉悦舒适的事,你把他的父他的母他的妻他的子,都当神仙一般供着,等他们都舍不得这神仙般的味道了,你便功成了。
她说,你需将公婆当佛爷祖宗一般细心供奉着,让他们觉着为着这个家,一生含辛茹苦也划算,家中多这么个忠心耿耿的人,也不是坏事情。
她说,对他的结发,你要做到顶顶好。那原本是她的家她的夫,她辛苦编织了半世,却无端端多出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要挤进这道门。你需记着,你不单是求着这个男人的庇护,也是这个女人的隐忍。
她说,对他的长子,你尤其要好,将来,说不定那公婆夫妇都不在了,那长子便是家主人,你要让他纵使不是亲生的,也还让你几分。
我想她何苦与我这素昧平生的女鬼说这些,与我何干?何用?或许是这些藏在肚子里许久的营谋,总也无处去说,演练之前,无人处说说,心里就多几分笃定吧。
她口中的生机我那时哪里明白,我只要摆脱了这一个老妖,能做一个自在的孤魂野鬼就已知足,又为何要再去像个奴仆似的,伺候这许多个“神仙”。
一个甲子都过去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好个通透巧惠的女子。六十载都过去,我犹记得她在对我说:都以为我求他那个人,可我哪里还有那份痴心,金枝玉叶都未见得一世能求个一心人,我不求,我只求个正正经经的名位,到死,他们都得认我是他的妻妾,不是孤魂野鬼,这本就该是我的,奈何老天要绝我这一世,将我抛入那见不得人的行当?我不作那苏小小,纵使如何的色艺双全,千百载也都得背着个娼字,我本良家子,我本良家子......
她一杯杯酒下去,双颊酡红,尤自一遍遍说:我不求他这个人,我只求经了他,能得着个名正言顺,名正言顺......
老妖将我从生死薄上偷出,为得是永世役使,我成了不生不死之人,再也不会有小鬼来捉我去转世。我想那个削肩长腰的女子既能脱得老天的捉弄,我为何不能脱得老妖的钳制,我为何不学她,也为自己求一线生机,谋个前途。
她能偷得那份沦落妓户就想都不敢想的端正品位,我凭什么不能觊觎再世为人的机会,她不是也说,我跟她不过是一样的,老天给别的女子走的那一条路,偏偏就是不给她;是啊,老天给别的女子嫁人生子,却偏偏让我早早夭折。世人皆说做女人难,要挣得个凤冠霞帔子孙满堂风光大葬宗祠祭祀......这路固然辛苦可又是多大的福分,多大的福分,他们怕是想不见我们这种,一丝机会都没有的人,永世只能站在旮旯里,心头是多不甘。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等,等那个会对我说不的男子,我知道一旦我等到了,我的生机就来了。你或许奇怪,既然是拒绝,哪里来的生机?殊不知,那嘴里的不,不过是自标高洁,不屑与低贱之人苟且。自恃君子的,或不屑淫娃荡妇,却绝难忍一个受了委屈的美人,伸张正义、锄强扶弱本就是应当的,何况是为着个真正的美人。你需让他识得,你正是淤泥中一朵白莲,有多少种的可怜与不甘,只在等个不仅有情更是有义的君子相扶持。
你问我可曾等到了吗?呵呵,他叫宁采臣,本朝进士,官封三品......我谨记那女子的话,一刻不曾懈怠的伺候他的母亲和原配。宁生的原配羸弱,自嫁入家门便不曾料理过家务,婆母年纪老迈,早已觉得疲于应付一家生计,自我来,就接下全副的担子,一切妥妥贴贴;对那原配,我实心实意伺候于床前,孝子也比我不如,直到她走;我生有一子,再怀胎时,便替宁采臣纳了一房妾室;后又替幼弟争得一门好亲事,分家时,让几个弟弟个个满意,小姑嫁妆丰盈......我这续弦的诰命绝不白来。
今春,我的大儿要去赶秋闱,我叮咛再叮咛,路过金华,切切不可借住城北兰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