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好的星期五夜晚。我开心地打着网络麻将，常和我约打网络麻将的几个上班族玩家第二天不用上班，可以打个通宵。

“家兰，你有空吗？”爸爸在外头敲门。

“爸，别吵啦，我正在上网。”

爸今晚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每隔五分钟来敲我的房门。我只好依依不舍地跟牌友们说再见，打开门应付一下。

“我今天一定要跟你说清楚。”一向很不严肃的爸爸，忽然板起脸来看着我。

“告诉你，你这样下去不行了。你每天只知道沉迷网络，浪费生命。”他说，“我有时真的觉得痛心疾首，我对你好，却把你宠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对得起你在天上的妈妈……”

我的天哪，爸又要重提往事……我的头皮开始发麻。

“……我给你最好的教育，念了还不错的学校，结果，你自愿当无业游民。”

“我不是！我自己批发货品做网拍生意。”我为自己辩护道。

“我放任你，结果你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门里，活得像行尸走肉。”爸又叹了口气，“小时候你长得很可爱，我记得五年前还有人追你……好像好久都没有了。你今年内要给我嫁出去！家兰，你三十六岁了！”

天哪，这是和我相依为命多年的爸爸说出来的话吗？我简直不相信爸会说出这种话：“你今年一定要给我嫁出去！你不要再眼高于顶，找个差不多的男人嫁了！如果你不在今年结婚，我的财产一分钱也不给你！”

二

他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帮我报名“准新娘补习班”。而我之所以屈从，只是因为这个月我的网络生意确实不佳。

据我调查，原来他用尽方法逼我嫁出去，是因为他打算和新认识的女朋友同居。对方是个中年寡居的女人，是爸爸在某个义工团体认识的。太小人了！

出乎意外地，来上课的女人不少。有的还年轻得要命。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年轻就要把自己嫁出去。

第一堂课，每个人面前摆着一面镜子。

“我们不只要把自己嫁出去，还要嫁得好。本补习班历代结业的学姐，在两年内嫁掉的有百分之七十。相由心生，人只要改变观念，就会变得受人欢迎。”班导师叫做张莉莉，穿着香奈儿套装，以虚伪而华丽的笑容环视着我们。

“快拿起镜子来，请不要发呆——像你！”她忽然指着我说，“你本来应该长得不错的，可是，你穿成什么样子啊……你的眼神里写着：全世界都不喜欢我，我也没关系。男人看到你，只会想要逃走！”

没有想到旁边的同学一点同情心也没有，竟然跟着笑了起来。

我吸住鼻子，强忍眼泪。

“不要难过……”班导师用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在我看来，你是最有潜力的。”真的吗？我又在一瞬间转忧为喜了。“我有把握，让你在两个星期之内，彻头彻尾地不同！”她说。

当张莉莉发现我白天并没有正规工作时，她更兴奋了。她希望我连白天都接受她的调教。她跟我爸营销了不到两分钟，我爸就一口答应了。

三

我像一只流浪狗一样，第二天被送进了美容院，把一头自然卷的头发变成了直发。我还被送进了美容诊所，任凭医师用各式各样的光电击我，还有各种叫做肉毒杆菌素和玻尿酸的针往我脸上戳。

最可怕的课是美姿美仪课。张莉莉对我的姿势百般挑剔：“你吃饭的样子真可怕，咀嚼得那么大声，好像游民似的。”

每天，我必须要头顶着一颗苹果，穿着高跟鞋走路，走得腰酸背痛。还有世界上最虚伪的说话课：“眼睛永远要含笑正视对方，好像很欣赏对方似的。”

这已经很困难了。“说话的时候，语气要温柔。要尊重对方意见。不许你自以为幽默地发表你各种自以为是的看法。那都是伤人不用刀剑的方法，男人不喜欢。”

“那要怎样？”

“你要学会倾听的方法。”她搬出了一本《银座妈妈桑说话术》当教材。“你要面带微笑，表情专注，偶尔加几句‘噢，原来是这样子啊’，‘你这么说我才懂’，千万不能够像你以前一样，在还没听完对方说话时马上说‘我知道！’”

“噢，知道了。”这么多规则真是麻烦。

“不可以说知道了，那显得你很没教养，不耐烦。你要点头表示赞许——男人都是喜欢赞美的，知道吗？”

“啊，原来如此。”我套用了张莉莉教的说话术。

“对了，”她又敲了我一记，“但记得要诚恳，不要让我看出你言不由衷！”

说实在的，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跟男人对话了。唯一会对话的男人，只有我爸爸吧？

四

当晚，我累得像狗一样回到家，老爸马上到厨房帮我煮他拿手的牛肉面。我决定拿老爸做实验：“爸，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男人。天下男人实在找不到像你这样的，要不然我早就嫁了。”我感性地说。

他没作声，我又补上一句：“还有，你的牛肉面——真好吃。我一直都不想嫁，一定是因为我不能忍受吃不到你的牛肉面吧。”

这真是我对我爸说过的最虚伪的话。其实——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爸，其实你真的很啰嗦，妈在的时候，比你像男人多了。我才不要嫁像你的男人呢。

爸没反应，只是像往常一样，专心下着面。等他转过头来时，我竟然发现他的眼眶红了。“养你这么多年，你是第一次知道感恩……”他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

爸爸接着说：“看来，我送你去上课，没有白浪费钱……你妈在天之灵，一定会很高兴的。你这个样子，让我想到你妈以前，你妈以前可是班花……”

我又得听他追忆陈腔滥调的往事了。不过，虽然他最近交了新的女朋友，倒也没有忘记我妈，算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可是，这些话平日要我说出口还真难呀。

这一次，我不再像以前一样提醒他：“你老早说过一百遍。”或不等他话说完就说：“我知道了。”

他很满意我的表现。

五

在张莉莉的辅导下，我和“同班同学们”开始参加未婚联动。联谊活动在五星级饭店的二楼举行。电扶梯旁有一面大镜子，在镜子里，我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那是我吗？直长发，笑容满面，穿着米色的简单洋装。

这一场联谊会的对象都是未婚医师以及年薪百万以上的工程师。参加的女性不少，来自三教九流。出乎我意料地，依照张莉莉的魔鬼训练守则穿着和表现的我，行情显然不太差。有不少男子绕到我身边来，问我的名字，要我的电话。

我本来也认为会来联谊的男人都是娶不到老婆的恐龙男，然而，我发现了一个身材中等，长得不错，看来彬彬有礼的男人，和我以欣赏的眼光彼此注视。

他是某大型电子公司的资深工程师。我和他相谈甚欢。很快就订下了下一个约会的日期。在他眼中，我是一位才貌双全的女人。他说，我是他看过的最有气质的对象。

我说，这么久以来，我对于所有的男人的追求都无法动心(其实根本没有人追我)，或许只为了等待一个真正有缘的人。

我说得很诚恳，他也深信不疑。本来我以为，我演不了多久的，但演戏是这么一回事——当你一旦开始入戏了，你就会依着原先设定的角色演下去……三个月后，他向我求婚。我竟然这么容易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宣布婚讯时，我爸爸兴奋地跑到补习班去付清最后一笔款项，还送上了一个“惠我良多”的匾额。爸爸把名下的一间房子登记给我，当成新婚贺礼。

其实，我的内心既开心又恐惧。开心的是，我终于有人要了，而对方的条件又是一时之选。恐惧的是，我能够演好多久呢？

六

新婚之夜，我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坦白。是的，这不是我的本色。其实我不喜欢应酬，我不会做家事，我说话有时会尖酸刻薄。

“亲爱的，我有话对你说……要共度一生的人，应该要互相坦诚对不对？”我深情款款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过，你要先发誓，不管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要深爱不疑。”我说。

“没问题，”他抓下了自己的头发。出乎意料地，我看到了一个光滑的头顶，“这是家族遗传。现在告诉你，不会太迟吧？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去参加了一个‘非娶不可补习班’，他们教我这么做的。还有，我以前每次谈恋爱，都是因为太不浪漫而被淘汰的，虽然参加了口才训练，但有时还是会出状况，我追你的那些招术也都是老师教的，你不在乎吧……”

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我想，我可以卸下自己的面具，该我说实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