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等于我爱你
安妮玫瑰,作家、资深媒体人、四美居机构董事长。电视上的安妮玫瑰,总是绽放着真诚又优雅的微笑,表述着智慧却温和的言辞,男人喜欢她的仗义执言,女人喜欢她的淡定美丽。
在这里,她一字一句,倾诉关于父亲的爱恨过往,用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们:家,从来不是一个争是非的地方。
与父亲最大的矛盾爆发在我33岁时的初夏,父母吵架后各自心脏出问题,母亲去医院急诊后,不顾医生再三挽留,非要去哥哥家住,并派我回家帮她拿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回到家里,听到父亲继续向我愤愤地指责母亲的种种过失,我忍不住回敬道:“我妈都要住院了,你怎么还唠叨她的错误没完没了啊?”
于是,33年来从没碰过我一根手指头的父亲突然面目狰狞地动起手来打我,惊吓中,我顺手抓了一个梳妆镜使劲摔在地上,然后带着脸上的青淤和手上的血痕慌乱地逃出家门,痛哭着盼望立刻发生一起车祸,把我当场撞死……
这是记忆中父亲惟一一次打我,当时为了要不要去派出所报案验伤做笔录,我甚至思想斗争了半小时,最后决定放弃,因为我怕家丑外扬。
在我家的家庭战争中,父亲总是甲方,是至高无上的战胜方,我如果不按他的心愿吹黑哨,便是天下最不懂事、最不孝敬的孩子;母亲是乙方,屡战屡败,每战必拉着我同进共退,当面不敢指责父亲,背后将苦水全部倒给我;我是战争的丙方,每次发生战争要无条件地保护乙方,听乙方哭诉和稳定乙方情绪,并根据甲方乙方的联合要求,真诚地向甲方认错道歉;哥哥是战争无关方,偶尔参与,也是与父母一起同仇敌忾,将我训一顿,认为家庭矛盾都是因我而起。
这一次,我脸上的伤半个月就好了,可是心里的伤却久久地疼。而那边,父亲却还在等待我的认错。但这一次,我哭着对母亲和兄嫂说:“为什么每次都是我道歉?难道长到33岁,我真的一次也没有对过吗?就算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也一定有一次两次对的时候。”
紧接着,我向全家严肃宣布永远不跟父亲有任何来往,请他们谁也不要来劝我。
在与父亲不来往的五年里,我一直在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给父母买风景区的房子住,带父母旅游,给父母买衣服买首饰,为何在父亲眼里我还是大逆不道的孩子。后来,我想明白了,父亲要的孝顺是以顺为孝,是让孩子无条件服从父母,这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在成长过程中,必须读中专不能读高中、和谁结婚、要不要孩子,我都是遵从父母意愿做的决定。这让我用了很长时间,付出了很多代价,才回到自己想要的人生路上。而成为自己,做自己,过自己想要的人生,是从离婚开始,从拒绝父亲得以坚定,从带女儿离开母亲北上定居才得以实现。
这期间父亲心脏病几次发作,每年要住院,我把钱给兄嫂,让他们花在父亲身上,却依然不愿与父亲有任何直接来往。哥哥嫂子和母亲提醒我,等老了之后,会因为年轻不懂事时做的决定而后悔。我说:“这些道理我都懂,他是父亲,我应该尽孝道。可是女大三分客,他不管不顾地打我,让我带着青淤上班,带给我的心灵伤害,你们谁能让他向我道歉?”
当我完全退出父亲的生活后,我的父母很快闹出了大问题,分道扬镳。
五年后,为了搞懂自己的很多困惑,我学习了实用心理学。在听我讲述了我与父亲的故事后,导师告诉我,我的婚恋障碍主要是因为多年父女关系不融洽造成的。在家庭中,很多人喜欢争个对错,争来争去,家都破裂了,得到的对,又有什么意义。
我被这句话震得五雷轰顶,惶然间,委屈涌上心头,泪流不止。如果说一句我错了,就可以让我和父亲重新链接,并突破我的婚恋障碍,我愿意向父亲认错。
磨磨蹭蹭地拖了近三个月,我终于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第一个电话打过去,他一听是我,啪地一声扣了。我在这边望着手机皱眉,等了一会儿,咬咬牙又拨过去。他接了,终于肯说话了,态度尽管冷淡,还连讽带刺的,却明显有谈下去的意思。当然,主要话题还是一个:“你认错吗?你知道你做错了吗?”
我纵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但只有一个信念:道一声歉没什么,并不代表他是对的,也不代表我真的错了。我愿意认错,是消除家庭对错争端的开始。
我含含糊糊地对电话那端说:“爸,我错了。”
父亲听到这句话很开心,声音突然变了,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声音问我:“你还是我的宝贝吗?”
我的眼泪在这句话里夺眶而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父亲又问一遍,我才忍着心头的百般滋味说:“爸……我是……我是你的宝贝……”
所有的怨恨,在这句话里化为乌有。这是只有我和父亲才懂的一句话,里面有我童年时候被他驼在背上的最美好的时光……
2009年春节,在我极力主张下,我们全家人坐到了一起,与父亲吃了人生中惟一一次不吵架的年夜饭。
我永远记得那天下午我走进家门时,父亲上下打量我的眼神,怯怯的,有些陌生。五年未见面,父亲胖了,头发白了,人也老了。我因为还未适应独自在北京带女儿的新生活,瘦得脱了相。我不敢多看父亲,怕眼泪流出来坏了过年的气氛,也怕父亲情绪起伏,心脏受不了刺激。我赶紧带着女儿和侄女出门,去泉城路给父亲买了一身时尚的新棉衣。父亲一边说不用给他花钱,一边试着衣服,眼神里满是喜欢。
这顿年夜饭父亲吃得很高兴,母亲话也不多,但如此安静的年夜饭却是最后一次。后来我每次从北京打电话给父亲,他都更多地提及想与母亲重归于好的话题,要求我批评母亲,向他认错。这让我很为难,当初分开的决定是父亲做的,他也说过很多令母亲伤心的话,做了令母亲几欲疯癫的事情。我就每次都告诉父亲,对他们俩的事情,我无能无力。最后一次,他在电话里话说得很难听,骂完母亲开始骂我,我听得很不舒服,告诉他我四十岁了,需要安静的生活,即使你是父亲,也不能对我想骂就骂。挂了电话后的两个多月,我不再接他电话,也不给他打电话,但是遇到适合他的衣服、内裤和袜子,我都会买下来收着,还特意为他和母亲各自买了一件大红色的羊毛衫,准备在春节回家时,一块儿带给他们。
谁知2010年年底的一个晚上,哥哥突然来电话,哑着嗓子告诉我,父亲走了。我放下电话放声大哭,不能接受这个消息。老公简单收拾后,开车带我立刻返回济南,我一路哭一路吐,可赶回济南后,却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没能再拉拉他的手,为他穿一件衣服。在遗体告别厅,我哭着扑上去想看清楚他,却被所有人拉着挡着,最后,只陪着一个盛着他骨灰的木盒,回到他生前住的房子里。
再后来,父亲,成了灵光寺里的一个小纸牌,我为他吃素百日。2011年,逢到走不过去的难事,我便会去灵光寺静静地坐一下午,等到暮色上来,望一眼玉佛殿,默默回转。
到了父亲祭日那天,我和老公跟着哥嫂一起去济南的黄河边祭奠父亲。在滔滔的黄河面前,我突然感受一股强大的力量,将父亲、哥哥、老公、嫂子和我,瞬间连接到一起,一下充盈了我的心,扫遍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用心体会着这个力量,知道它是爱,可以穿越生死疆界,连接所有的一切。回想父亲走后的一整年,我的变化很大,我看到了自己从前的狭隘和挑剔,学会了用欣赏的眼光去看待周围人,也明白了真正的爱是宽容,是无条件接纳。
有一天,我在老公的微博上发现这样一句话:我向你认错,不意味着我真的错了,那只是说明,我爱你。
这句话后来也成为我和老公之间道歉的惟一理由,每次彼此道歉时,我们都知道,那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说我爱你。
我也开始重新认识父亲:
在开火车的几十年里,他是个服从安排忠于职守的司机,从未迟到早退;他通过及时拉闸救了几条想自杀的人命,也因不可改变的停车惯性,遗憾地伤过自杀的人和狂奔的狗;还因早发现险情及时停车上报,避免了重大事故的发生,受到通报表扬。
他当了丈母娘满意的上门女婿,在妻子怀孕时尽心尽力地伺候病榻上的丈母娘,还在老人咽气后,和妻子的表哥一起拉排子车一百多公里,遵老人意愿将遗体安葬回故乡;他对儿子要求很严,却对扎小辫的女儿宠爱有加;他是个爱家顾家的男人,每月工资如数交给妻子,身上很少带零花钱,一年四季都穿单位发的制服,惟一的饮食要求是回家能吃到一大碗炝锅面。
同时,他与妻子的相处也像两只相互取暖的孤独刺猬,一靠近,便被对方的刺扎得生疼,还扎疼了一起生活的孩子们。在内心里,他是个极其自卑的未长大的孩子,一生中不断地要家人向他认错,实际是想得到更多的爱和认可。
嗔怨如流水,流淌过去,打磨浸润心灵。站在42岁的人生岁月里,回首与父亲的往事,我依然泪流满面并深深叹息,如果我早点拥有更强大的爱能力,也许一切都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
虽然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我还是想以父亲希望的方式,向另外一个世界的他说:“爸爸,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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