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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丫头,乖丫头

发布时间:2022-11-11 20:14:00

 她一直相信她和爷爷前生有某种宿怨。

她出生的消息传到爷爷耳朵时,爷爷先是一声沉闷的叹息:“唉,是个死丫头!”然后背着双手去了后街,三天后才回来。

“死丫头”的绰号像胎记一样伴了她一生。

在她一岁半时,母亲生了一个男孩。爷爷乐得不成样子,用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巴大声地说他看见老宅的整个屋顶都给映红了!真是满堂红啊!

弟弟就有了个响当当的绰号“满堂红”。

据说“满堂红”过周岁的时候,爷爷请了一村子人前来喝喜酒,宴席吃到月亮升上来时还没结束。

“满堂红”成了爷爷的心头肉。

奶奶去世早,爷爷是家里的总掌柜,家里家外的大权全都掌控在他一人手里,每月支出多少钱、每顿饭要下多少米,都必须由他决定。缺粮短顿的日子,爷爷下令母亲做两种馒头,一种白,一种黑,装在不同的两个竹笼里,高高地悬挂在他炕头的挂钩上。炕边靠着一根竹拐,弟弟哭了,他就用竹拐戳个白面馒头给弟弟吃。她有时也会跟上来要馒头,爷爷也会戳一个给她,但不是白的,而是来自另外一个笼子的黑面馒头。弟弟手持雪白的馒头在小伙伴中间炫耀,她握着黑馒头依在门框上偷偷咽着,以免被伙伴们看见笑话

弟弟7岁时,她8岁,都到了上学龄。开学那天,爷爷带弟弟报名回来时还带回了一只羊。爷爷把家人召集到院子说:“死丫头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上学没用,弄只羊让她去放吧。”她哭闹,说要和弟弟一起去上学,爷爷坚硬的拳头就落在她的头上。爷爷总打她,每次下手都很重。以前她看见爷爷拳头的第一反应就是用两个小胳膊肘把头先护住,可这次她没有护头,任凭爷爷打。爷爷只打了一下就停住了,说:“你想上学可以,等把羊放大了再上。”她记住了爷爷的话,天天放羊,天天盼羊长火。一年后,羊长大了,她兴奋,以为能上学了,但那只羊却在开学的前一天生出了一只小羊羔。爷爷说:“情况变了,羊生羔子了,等羔子长大了,你再上学吧。”如是这般,她又等了一年。

十岁时,她略有点懂事,得知学校教一年级的那个女老师刚做了妈妈,需要营养补身子。她从鸡窝里偷了6颗鸡蛋,用荷叶包着送给女老师,并给老师说她想上学,但没钱,看能不能缓一学期再交学费。女老师鼻子一酸,用绵软的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说:“名都报过了,就到我们班来上吧,不用交钱。”她成了班上年龄最大的插班生,但学习成绩出奇好,一如她的个头,把其他同学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爷爷的拳头似乎从这天开始再也没碰过她的头。它不仅不再那么坚硬,而且一天天柔软起来,直到有一天,爷爷的手再也抬不动了。爷爷患了一种病,那是一种对黑夜极度恐惧的病。爷爷惧怕黑夜,他的病情会随着夜晚的降临而加剧。黑夜里,他大呼小叫的全是奶奶和已故人的名字,说他们用绳子捆绑了他。他举起手臂让人看那些亡人勒在他手腕上的印痕,尽管别人什么都看不见。家人都觉得恐惧,天一黑都躲得远远的,留着他一人在黑暗中颤抖。

爷爷的脾气随着身体的变坏而变妤了,语气也柔和了不少,尤其是夜晚,他希望他炕头的那盏油灯能为他多亮一会儿。但那时他们村子没通电,夜晚照明都得靠煤油灯,煤油时常限量供应,让油灯整夜亮着实在是一件奢侈的事,家人像当年否决她上学一样,否决了为爷爷晚上亮灯。

她每晚都会在母亲为爷爷熄灯后偷偷走进来,重新把那盏灯燃上。为节省用油,她用针尖把灯芯挑到最小限度,这样,那盏灯就会在少费油的状态下一直持续到天亮。她发现那盏灯是一剂良药,只要一直亮着,爷爷就不会在夜里闹腾。

爷爷的眼睛在如豆的灯光下明亮明亮的,像黑夜天空中的星星。他看她时的眼神不再让她像以往那样心生寒冷,而像她为他点燃的那盏灯光一样,温暖而柔和。他一贯坚硬的拳头变成了布满皱纹的手掌,总在她为他点灯时触摸一下她的手。她很不适应爷爷这一举动,他伸手的动作每次都把她吓一跳。

那年冬天她因成绩优异,代表学校去县城参加竞赛。回来的路上,她接到不好消息:爷爷快不行了!

她在雪地里飞一样往家跑。

爷爷房间里挤满了一屋子人。她拨开人群,扑向爷爷。

一声轻唤,爷爷睁开了他闭了很久的眼睛,涩巴巴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嘴里含糊地喊了一声:死丫头,乖丫头。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父亲说:“死丫头,你爷爷为等你,硬是撑了一天。”

那一刻,她眼泪如注,把爷爷以前打她都没流的眼泪全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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