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们印象中,单亲家庭的孩子总是不健康、抑郁的,我却是健康、快乐的

“毛毛妹……妈妈好想你啊……”

“妈妈,我也想你了。”

搁下电话,上课铃声响。把头侧埋在手臂里,抬起一边眼睛,看着窗外嶙峋的梧桐枝。童爷爷在讲台上讲得有趣,我却似乎听不进一个字,心里堵着,偶像的课也戛然无声。叮咚泉水被木桩挡住了去路,透过繁密枝叶漏下丝柔的阳光,温暖着那汪清泉。二十几天阴雨过后,出现久违的太阳,看着窗外草坪上一片片流动的迷幻和斑驳,我开始游弋在记忆的绵长里。故事像潺潺的泉水,从心底流淌出明亮的绿。

上个月,我19岁了。19年前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你是怀着怎样的绝望、无奈与希冀,在那小雨淅沥的凌晨把我生下来的,爸爸不在身边,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妈妈,他为什么不多看看我?在肚子里被憋得紫紫的我很丑吧?黑茸茸的胎毛可怕吗?妈妈,妈妈,为什么我哭了,你却笑了呢?春天里,携着你的寄托,我破茧而出,你看到窗外的桑树,叶子招摇得新鲜。“桑雨吧?毛毛的名字。”外婆说,“桑”音“丧”,不好。“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相宜?好吧,相宜。”

“我只希望,她能人人相宜,事事相宣。”

我,是健康、快乐的,不同于人们印象中,单亲家庭的孩子总是不健康且抑郁的。那是因为,我的世界有太阳,妈妈照耀一切,教我知识、爱以及宽容……常常在公园里假山间嬉闹的两个人,常常在大街小巷穿梭的两个人,常常在阳光下先后看同一本书再热烈讨论的两个人,常常在午夜里依靠着看电影的两个人,常常各执己见小小斗嘴的两个人,常常在祖国大好河山悠游的两个人……两个人,只有两个人,却创造了一个世界,我们相生相息。像榕树,粗壮的枝干垂下细长的气根,垂下、垂下、垂下,接触地面之后迎来新生,气根以新的姿态站在主干的身边,立地,成长,独立而相依。时常会想,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我该怎么办,九岁想过,十九岁还在想着,答案是一样的,我会陪她一起走。

(二)小学的时候,有个胖伯伯开始追求妈妈

从几岁开始呢?一岁还是两岁?父母离婚,妈妈一个人照顾我。偶尔我会怀着恐惧与敌意不愿意去爸爸家过周末。妈妈,因为他而身心受伤的我的妈妈,却总是那么温柔地说:“乖孩子,要爱妈妈也要爱爸爸啊。”好吧,我去。放心了吗?我不会有仇恨,爱他,虽然远比不上你。优秀的妈妈,身边自然不缺追求者,小小的我不愿意让人靠近,除了我,谁也不行。还记得读幼儿园时回到家,门外满溢色彩的没有署名的三角梅,花,草,花,草,迷幻着我的眼睛,是否也感动着妈妈的心?妈妈,我不喜欢不同意就不行,你说,我是唯一。

小学的时候,有个有点胖的伯伯开始追求妈妈,他很好很有趣,我见他第一面就叫他“胖伯伯”,这样叫着,直到今天。

当时他常常会来家里坐坐,只是坐坐。即使这样,只要一听说胖胖伯伯来了,无论在院子里哪个小朋友家玩耍,在哪个秘密花园游戏的我总会飞快地跑回家,气喘吁吁地端坐在妈妈身边。前段时间,家人闲聊时,胖伯伯想起当时我的样子还笑着说,你真是你妈妈的小卫士。

如今,帅气的胖伯伯成了我的胖爸爸。成长着的我明白,我给不了妈妈百分之百的幸福。

有一个大雨夜,胖伯伯淋湿了,想在家里过夜,妈妈小心翼翼地征询还是小学生的我的意见,我说:“好的。”妈妈很感动,她可能不知道,那天夜里,我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小声哭了很久。我害怕,妈妈不爱我,爱别人超过我。也许,你们无法想象,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彼此对对方有多么重要。小学三年级以前,住在大学里的一楼公寓,潮湿的家常常有可怕的各种害虫怪物出没,我和妈妈常会边哭边叫拿着小板凳在地上打来打去。家里没有男人,其实是很心酸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妈妈做,所有的问题都是妈妈扛,所有的所有都是妈妈一个人。我是甜蜜的负担,忧伤,也成了糖。

缺了一个人,世界便塌陷。

有一天,妈妈生病了。上学回来,家里没有妈妈,胖伯伯说妈妈发高烧了,超过四十度,家对面的医院诊所不敢接收,被转移到了大医院。我茫然……他说,妈妈让我去爸爸家住,小朋友不要去医院看她,要乖乖地听话。我央求着胖伯伯打电话给妈妈,电话那头的嘟嘟声无限漫长,妈妈虚弱的声音传来,一听到是我,她哭了,我也哭了。她强忍哭腔,说:“妈妈要住院了,你要听话,给妈妈打电话……”我呜咽着应答。去了爸爸家,几乎每天都无法入睡,一有机会就拿着电话分机躲进厕所里打电话给妈妈:医院的饭好吃吗?检查有没有问题?是什么病?什么时候出院?……妈妈告诉我:“今天检查血液中白血球数量很少,比正常值低了很多,还有其他症状,医生怀疑,也许……是白血病。不过,妈妈一定没事的,宝贝,妈妈还要好好陪着你呢……”我已经听不清楚电话里传来的是什么,之后的日子里,常悄悄泪流满面。求你,上帝……我求你。我的妈妈,一定要好好的。

几天后,确诊了,不是白血病。我的心这才放下。妈妈出院后,告诉我说本来刚送去医院的时候不想跟我通电话的,但还是放心不下,一直强忍着的眼泪,一听我的声音就没辙了。妈妈说,她很害怕,怕再也见不到我,没人照顾我……

之后,我开始存钱,电视广告中的阿胶口服液可以补血,78元,我存了很久。我的妈妈健康,是我最大的愿望。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说好了,下辈子,还是母女。

(三)我把房门关起来,在书房上网。妈妈发现我的小伎俩,狂笑

妈妈说我总欺负她。妈妈说,下辈子,她要做女儿,这样就可以欺负我了,我笑:你休想,我是妈妈的话,更加欺负你,谁叫我是妈妈呢。妈妈,你知道吗?我真的希望,下辈子你是我的女儿,我会给你完整幸福的家庭,双份满满的爱,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像你照顾我一样照顾你,比你爱我还要爱你。

妈妈,今天你四十六岁了。每年生日收到我的鲜花和礼物,你总会说那么老了还过什么生日,提醒一个女人又老了一岁是很残忍的啊。46岁,你小时候会害怕自己成为“老女人”的年龄。妈妈,你不老,真的,我说你年轻,不是骗你、逗你,在我心中,你越来越美了。现在的美不像你小时候的质朴,大学时代的饱满,离婚后的清瘦,而是健康的舒心豁达的美好。我说过,你就是红酒一样的女人,岁月才能酿造沁心的甘醇。妈妈,你是我的美人。你总说我比你聪明比你优秀,但是,妈妈,成为你,是我的梦想。

我想要成为像你一样安宁优雅、善良智慧、执着真实的人。对于我,你是完美的。小时候,你是整个城镇所有孩子的光芒,你是大队长、大学生、家里的大姐,早上天还没亮,你就起床去挑全家人一天要用的水。你总说,我太弱,半桶水都提不动,真没用;你会瞒着当时是工业局长的外公去工地里砌砖建房子,你总说,我太懒,房间乱得没法看,家里最乱就是我这儿,一点都不像女孩子的房间。我把房门关起来,在书房上网。你走过发现我的小伎俩,狂笑:“你以为把门关起来就可以啦,这样不是掩耳盗铃吗?!I服了YOU。”你把我说过的“时髦用语”生硬地掺进我们的对话里,呵呵,这很搞笑。家,常常溢满笑声,你、胖爸爸,胖爸爸的女儿——姐姐和我,咱们四个是最快乐的组合,我们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地互相开涮,斗嘴、嬉闹,不亦乐乎。我有一个妈妈,两个爸爸,一个姐姐,谁有我幸福?

　我朝着家的方向不停地奔跑,我想起他那么多的事情,他为我做饭,为我洗衣,给我疗伤,即使背负了这么大的委屈依然给我爱,而我回报给了他什么?冷漠,疏离,甚至是冰冷的厌弃。我终于承认了奶奶说的话,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是他害死了母亲

一年之前,我开始和他冷战,不称呼他父亲,不和他说话,甚至他的眼睛长了个大包也是邻居问起我才知道的。这一年,他成了我的世界里最鄙夷的人。在这之前的17年,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母亲工作忙,他包揽家里所有的体力活,母亲的汽车都是他来擦洗和保养,母亲累时他帮她捏肩,有时候连洗脚水都给她准备好,我的家长会从来都是他参加,有时候连衣服都是他帮我买。姥姥家的人却不是那么喜欢他,或者是因为母亲是学校当年的校花,而他穿了内增高鞋垫才和母亲一般高;或者是他不像别人家的丈夫那样能干,每月只能拿回固定的工资,家里的奢侈品和绝大部分花销都是优秀的母亲凭着自己的能力挣来的。可是,我和母亲知道他是一个好男人,这就足够了。

我一直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幸福地过下去。可是,一年前,由于他,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

时值年末,母亲正为单位的年终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日夜不能眠,而他自作主张地订了车票要母亲和他去海南旅游。母亲一直都说不去,他却那么坚持,确切地说,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这么坚持,坚持到整夜不睡,做母亲的工作。最终母亲跟他去了,而这一去,母亲再也没能回来。

母亲一走,我的世界便塌了,我怀念母亲优雅的笑容,怀念她无人能比的才情,怀念别人对她的赞誉,这些想念常常让我发狂。正值高二的我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会考更是一塌糊涂。我逃学,醉了酒在大街上同人打架,冲着不顺眼的人谩骂,所有的人都觉得我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坏孩子,然后,隔壁班那个对我有好感的女孩子见了我也装作不认识,这一段被描绘成我一生中最暗淡的时光。

而这一切,我归咎于他。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失去了亲爱的妈妈。

丢了最后的情意

当然,这些还不足以让我像个仇人一样愤恨他。

我以为这么多年的恩爱夫妻,母亲去世后,他会无比地痛苦,我甚至想,如果他能够为此大病一场,或许我会原谅他的过失,车祸这样的事情到底是意外,不能归咎于他。可是,我看不到他的痛苦和内疚,反而看到他以超常的热情去争取母亲事故后的赔偿金。他跟肇事者交涉,并且两天便处理完领到了赔偿金,母亲的遗体只在太平间里待了51个小时便被火化了。有朋友给他出主意,让他晚些处理,这样还可以向事故方多争取一些赔偿,他却犹豫着,说:“每天的冰冻费用要二百多块。”这句话让我开始恨他,即使他在夜里跑到母亲的遗体旁跪着哭泣,我也把这些看成是虚伪的作派。

母亲的葬礼,他操办得简单至极,不是忙前忙后地奔跑,而是撇下一群人,黏黏糊糊地跟着母亲单位的领导,我想他不过是去乞求人家来满足外婆家的人提出的要求。

我拿出母亲最爱的一枚钻戒想埋在母亲身边,他思忖了半天,最终拿去装在自己的衣兜里。我在母亲的灵堂旁握紧了拳头,为母亲感到百般不值。她若是知道自己嫁了这么多年的男人是这样的嘴脸,九泉之下该是怎样的凄楚,而他这样的一个动作,把我对他最后的情分也弄丢了。

实际上,这次事故之后,母亲的家人全都和他断了来往,小城里知道这事情的人都把这个叫做刘湘强的人称为刘想钱。

我却不能像堂叔那样躲他远远的,我不得不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承受别人的冷嘲热讽,看着他原本不伟岸的身躯更加颓废,看着他见了谁都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的感觉由厌恶成了愤恨。我退了学,喝酒,打架,他在半夜找到我的时候,我要么是醉得一塌糊涂,要么是伤痕累累地睡在马路上。

他总是沉默着把我带回家,给我擦洗伤口,煮蜂蜜水,我醒来时便看到他的眼睛,有着乞求还有着无法掩饰的愧疚,我为自己能带给他这样的折磨而觉得安慰。

我要为了母亲振作

他终于决定要和我好好地谈一次。他说:“你的母亲一直希望你成为一个优秀的孩子,为了她,你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这是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她。我冷冷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为了那些赔偿金草草地处理了母亲的后事之后,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这些话。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眼里竟然还有了泪花,他说:“不管你理解不理解,我都是为了你和这个家。”

我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但是他的话触动了我,是的,母亲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孩子,为了母亲,我也要振作起来。我再没有像以前那样叛逆,我凭借自己的努力找了一个工厂,踏踏实实地在车间里干起来,半年的时间便从工人干到了带班班长。我的话依然很少,听别人偶尔提到他的名字时我依然很窘迫,然后把这些窘迫的情绪带回家,跟他大吵大闹。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同情他,他们反而觉得我是个仁义的孩子。只有奶奶袒护他,说我不懂事,甚至搬出古训来教育我,她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是这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你那么对待他会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确实不会,他生了病,整夜地咳嗽,开始我还有一丝丝的担心,后来习惯了便开始烦他的咳嗽声。那声音从他的被子里透出来,隔着一堵墙传到我这里,分外地刺耳。我总觉得那些遮掩的声音是故意的,于是,他咳嗽得厉害了,我便拍一下墙,那边顿时没了声响。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忘记关卫生间的门,我进去洗脸,发现他手里的纸巾上面有醒目的血块,我才知道他病得很厉害。他看到了,急忙收起纸,却又不小心染了一手,我心里一紧,到底这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人只剩下他,我还没有修成他那样的狠心,于是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去医院查查身体吧。”他一迭连声地答应着,竟然很开心的样子。

又一个冬天来了,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糟糕,我看到他吃大把的药,却不见有效果。他总是咳,咳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咳得脸一天天黑下去,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即使身体这样糟糕,他也没有耽误我的饭;即使我下夜班,他也会在客厅里等着我,饭总是热热的,被子里总开了电热毯。我开始不那么敌对他,他老了,还有一身的病,岁月已经在惩罚他了,这就够了。

年末的一个夜里,天上飘了雪,我下楼才发现衣服穿得有点单薄,想着回家去取。走到二楼便看到他,手里拿着我的大衣,因为赶得急,正在楼梯拐角处大口喘着。我接过衣服的时候,碰到他的手,凉且无力,心里一阵紧过一阵地疼,我催他去查身体,他笑着说:“查了,等春天来了就好了。”

走下楼,我回头看他,他还在,身体靠在栏杆上,背影佝偻成一个老人,还要爬三层楼才能回到家,我不知道他要走多久。

我开始讨厌起这个冬天来,怎么这样长,他老也不见好起来。

最沉默的爱

第二天,正在上晚班,门卫说有人找我,跑出去看,是母亲的领导,他说:“我早上在医院看到你父亲了,思量再三,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说:“你一定很恨你的父亲,但是,任何人都可以有理由鄙夷他,唯独你不可以。你母亲不是因为工作忙着急,而是她挪用了公司大量的现金去炒股,亏空了近五十万,即将年末审计,你母亲为此慌了手脚,而你父亲根本不是约了你的母亲去旅游,而是同她一起去找亲戚借钱,没想到却出了车祸,而公司的审计部门那几天已经展开工作了。当初,你父亲着急取回死亡赔偿款,是因为要归还给我们公司。”

“你的父亲不是没有考虑过缓些时日处理你母亲的丧事,可是,如果能早些拿到钱还给公司,你母亲的名誉就不会受损,可一旦时间拖长了,她亏空公款的事就会曝光。他说,你最崇拜你的母亲,而且,他爱她,所以不希望她死后还背上这样的罪名。于是,他选择了拿不多的赔偿金,并草草地办了丧事,甚至卖了你母亲最爱的钻石项链,填补了她的亏空,这一切都是我帮他办的。其实,他说过要我为他保守这个秘密一辈子,可是,医生说他已经到了肺癌晚期。对于这样的好人,让他背负着你对他的恨离开这个世界,我不忍心。”

这个消息像一记炸雷在我耳边裂开来,我没来得及换下工作服便朝着家里疯了一样地跑,七八站路的距离怎么这样远呢?我在马路边上像个傻瓜一样疯狂地找出租车,我仰了头看天,正好有一颗流星从天边滑落,那哀伤瞬间袭击了我。谁说过,有一颗流星滑落,便会有一个生命凋零。我朝着家的方向不停地奔跑,我想起他那么多的事情,他为我做饭,为我洗衣,给我疗伤,即使背负了那么大的委屈依然给我爱,而我回报给了他什么?冷漠,疏离,甚至是冰冷的厌弃。我终于承认了奶奶说的话,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回去的时候,他还在床上躺着,看我回来,着急地起床要给我做饭。我叫了声“爸爸”,在他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他想扶我起来,因为用了力,又开始咳,每一声,都咳在了我的心坎上。

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对这样平凡的父亲情有独钟,因为他才是真正的男人,隐忍而厚重,他给我们的爱宽厚如山,又似溪流,润物无声。

而不多的岁月,我除了给他我能给的所有爱,还能做些什么来回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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