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位置:首页 > 杂文 > 电影影评

《东邪西毒终极版》:时间灰烬里的沉思

发布时间:2022-11-12 14:14:18

  摘要:王家卫的电影历来是香港电影的文艺片主流,它集中探讨的人类自我孤独的焦虑代表了香港的一个时代的人文思考,而《东邪西毒》一片,堪称是他在这方面的巅峰之作,这部作品通过对通俗小说《射雕英雄传》的完全改造,试图解读人生痛苦无奈,瞬间美丽终归虚无的哲学指归。


佛典有云:“风未吹,旗也未动,是人的心自己在动”。《时间的灰烬》(the ashes of time)是一部形而上讲解禅与人心的作品。
戈达尔说:“每个电影都是导演的第一个梦,也是最后一个梦,所以他尽量作好每一部影片,以免以后看的时候后悔。1”
1994年,香港电影人王家卫拍摄完成影片《the ashes of time 》,该片中译名是《东邪西毒》,似乎尝试讲述时间、空间,探讨人与人生的独特关系。当年该片票房成绩惨败,但是却赢得了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学者奖,王家卫曾说:“我的片子是拍给后面的人看的。”15年后,他又重新对它进行了剪辑,以“终极版”形式登上银幕,原来看得并不太懂的演员刘嘉玲说她这次终于看懂了。
王家卫在此片之前,他的电影已经引起文化领域广泛的关注,《旺角卡门》,《阿飞正传》,《重庆森林》都是现代的都市题材,描述的现代文明社会城市男女之间的欲望和封闭,这种电影观念明显是香港社会经济繁荣下人文的焦虑思考,而《东邪西毒》作为独特的古装片,其实仍然承载着现代人的意识情绪和人生理解。
王家卫1958年出生在上海,5岁和父母移民香港,早年毕业于香港理工学院美术设计系,70-80年代的香港文学领域,通俗的武侠小说非常流行,据王自己说他很喜欢读书,看过很多金庸的小说,他一度对《射雕英雄传》中东邪、西毒很有兴趣,于是想过写这两个人物的前传,他们前半生的生活,我们在《花样年华》和《2046》中所见的周慕云多少就有这个时代王家卫的影子。但是这个心愿因种种原因放弃了,一直是在1994年,他重新想这个问题,于是决定边拍边想以后的东邪西毒该怎样,并没有完整的剧本,王家卫天天画画擦擦,于是有了这个故事,但是很奇怪,它不是用来叙事的。21992年,徐克和程小东完成《东方不败》,迄今为止,不得不承认这部电影因为承载着英雄理想而成为武侠电影难以逾越的真正高峰。既有珠玉在前,王家卫很聪明,他没有掉进他人思维的陷阱,而是另辟奚径,通过剖析人类的情感——共有的孤独来实现自己的电影叙述。在银幕上探讨时间空间的奥秘,改编武侠著作一拍再拍,而惟独这两部是成功的,原因在于他们都抛弃了原作的框架束缚,真正倾注了崭新的理想与思考的精神,表达了导演自己的个人观念和人生哲学。
《东邪西毒》素材来自于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但是金迷们可能失望发现这个故事完全不同于想象中应该的前传,原作的叙事风格和技巧,在这里几乎不见痕迹,它完全是一种自由散漫的有争议的创作,是一部冰冷孤单的情感诗篇。
“很多年以后,我有个绰号叫做西毒,任何人都可以变的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这是94版电影的首句台词,令人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小说《百年孤独》的句子“多年以后,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面对行刑队,准会记忆起他爹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3。就这样,时空开始从第一人称的视角得以纵贯今昔,时间的支点要素被无情却有意的剥离混淆,不同的空间碎片被重新排列组合起来,来建构独到的王氏的价值体系。终极版中,这句话被剪掉了,片头也作了重新修正,变得温和了许多,少了一些沧桑和偏激,也多少透露出王家卫内心的回归市场和岁月的侵蚀。

(一)角色

(1)西毒欧阳锋
西毒当之无愧是影片的第一主角。在他的絮语、独白和视野中,王家卫对人生的解读慢慢流淌开来。独白一直是王家卫电影的主要手段,他们常常不系统,却蕴涵着思考,情节上看着凌乱,在故事散漫的外表之下,是一段无法掩盖的心事,在错乱分裂的时间和精神世界里游动。
故事是以他为辐射半径的,王导曾经说他很喜欢这个角色,因为他承负着影片的大多数思考。原作中的西毒,总体是武功自负,际遇却窝囊的,他对欧阳克的爱护无疑给与王家卫灵感挥发的可能和可以切入的广泛空间,而显得游刃有余。在这全新的故事中,西毒变的狠毒而冷漠,但最重要的是内在的骄傲,“我不在意别人怎样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 因为是情感的伤害,骄傲和嫉妒这种看似不和的矛盾,统一在西毒这个角色上。因为骄傲“他老是一声不吭,笑都不笑,但是你如果不理会,他又会呆呆的看着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分明心里想要,嘴巴却不肯讲出来,一定要你送到面前才肯要。”骄傲,其实如自卑,在真正的现实中是奇怪的混合着的,并不会有分明的界限。“我知道不想被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在作品中,王导给这种矛盾作了佛洛依德观点的解释:“我是孤星入命的人,从小父母早死,只好跟着哥哥相依为命,从小我就懂得保护自己。”因为从童年着手,如此,才能全面理解人性的动态和复杂。
西毒冷漠,有着自己的生活原则,他不会为一篮鸡蛋去做事,相信报仇要付出代价,东西是要用东西交换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洪七为孝女断了手指,实质是触痛了他的隐秘价值观,那就是自己失去的年轻和简单的激情,他发现这些他已经不具备了。
但是在本质上,西毒还是细致的,在生死关头为夕阳武士准备灯笼,为洪七出钱买鞋,他的冷漠是生活沧桑后的本能反应,“每个人都会经过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去之后,你会发觉没有什么特别,回头看也许会觉得这边更好”。这段独白是阅尽人生的感悟之言,但是他(别人)不会相信。
西毒的人生,是一个没有时间界限的心理旅程,他自卑、自傲,离开白驼山是为忘却记忆,却在沙漠边缘烦恼于记忆,一切故事看是围绕他展开,实质是围绕争取——逃离的过去、现在、将来的记忆推进的。
(2)东邪黄药师
黄药师出来之时,首先是表现了他对时间和空间概念的敏锐感知能力:“初六日,惊蛰,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人找我喝酒。他很奇怪,每次总从东边而来,这个习惯已经维持了很多年。”爱情何尝不是一种奇怪的习惯,而好多年的感情记忆总在酒精中储蓄和提取。黄说:“不久前,我遇到一个人,送给我一坛酒,他说叫‘醉生梦死’,喝了以后,可以叫你忘记以前发生的任何事情,我很奇怪,为何会有这样的酒,他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都可以忘记,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是新的开始,那你说有多开心”。“醉生梦死酒”是黄药师带入剧情的,这是理解剧情主题“时间”的一把钥匙。它说出了时间以及记忆的沉重和残忍,没有历史的时间概念,从理论上每次都是一个新起点,生活与感情的鲜亮和原始,都可能由此开启,也许是因为人类承载的过去,所以现在步履蹒跚。在时间坐标面前,人类的记忆是无奈绝望而又希望于挣扎的。拒绝遗忘同时又忧惧遗忘,这段台词,讲述了时间对人类记忆的仲裁秘密。“看起来,我们要分开喝了”。王导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他的作品更多是一种情绪的穿梭,并且带动镜头随意地跳动,这段对白明显作了剪接,“分开喝”正为爱情的相互纠葛作了注脚,在镜头的推进中,我们可怜的发现,黄药师对爱的体悟更为深沉和绝望。
“醉生梦死”不是一种酒,而是人生的心理旅程,时间如同烈酒麻醉人的神经,记忆,对人生的美好和丑恶的一切肆意抛弃,人类在这个事物面前只是等待的走向绝望,毫无反抗的可能存在。
“醉生梦死”酒的遗忘效果是短暂的,更多是给自己的心理暗示,黄药师在这个自我梦境中,试图把对人的伤害化解在这个童话的虚构里面,但是“我现在只想喝水”。遗忘仇恨更多是一厢情愿的选择。因为爱和恨总纠缠在一起,对别人的伤害也是莫名和深刻的。
在慕容的章节中,影片采取回溯来试图还原这段复杂的奇特爱情,讲解了爱和自我,爱和恨的同一辨证问题。“初四日,立春,东风解冻”黄的恋情如同一切的感情发端在春心的萌芽,开始在一刹的冲动。“如果你有个妹妹,我一定娶她为妻”,爱其实总是在一瞬间就可能产生,它其实不一定需要酝酿,而是一个简单的决定。诱发的切入因素是:“桃花林”,一个简单的物象。在这个故事中,黄具备了爱情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双层身份,一边被慕容爱慕,一边被慕容仇恨。黄的情感不经意而有意,其实潜意识中的桃花情结才是问题的根节所在。东邪的情感纠葛在慕容、桃花、和大嫂之间,情愫是依靠桃花林下的饮酒氛围氤氲产生,“桃花只不过是个女人的名字”,“我是因为这个女人才喜欢桃花,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我都能看到她”。时间中的“桃花盛开”才是这个男人爱情的真正潜意识,他也许爱的不是女人,而是这个灿烂的时间。桃花岛也不过是把时间转化在空间中罢了。
人类生活的世界,其实就是时间和空间的总和,一切的纠葛、故事都是在本质上反映这个主题,东邪和西毒不过是从一个人理想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而已。
(3)夕阳武士
“人生的目的不在西西弗斯的推石山顶,而在前往伊塔刻的途中”。夕阳武士的人生正是对此的绝好解说。夕阳武士出场在东邪童话里试图忘记的情境中,面对朋友的背叛和爱人的出轨,他只能拒绝温暖的酒而选择冰冷的水。他的人生是最好的朋友,最爱的妻子的道德与感情夹缝。“乡下的桃花开的很灿烂”,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念念深情,并不会因她的背叛而消亡,他的爱是自我的和无奈的。爱不关乎别人,它是自己的事情。记忆的伤害并不是时间可以抚慰的,因此惟有空间可以舒解一些。他行走在路途中,憔悴而怀念着旧日的时间。爱于他而言,是把光明希望留给别人。影片中甚至不惜为此把他的眼睛设计瞎掉。已经看不清东西,如同永远难以明白的人类情感。友情与爱情,在潜行中总是黑暗和开始漫漫摸索的。在那孝女面前,“虽然他每一天晚上都会点一盏油灯,但是我知道。他晚上看不见东西”,感情的东西不定而随时诱发,在哀戚的心境中,面对马贼的大举来袭。“我不知道为何这样做,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走的时候,那个女人的眼泪在我脸上慢慢干了,不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为我流眼泪?”夕阳武士在爱情的道路上辛苦和凄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内心,可以宽恕女人的背叛,但是不能容忍同性的欺骗,这正是人性的复杂地方。
(4)洪七
洪七够简单。简单,正是他幸福的原因。直接,暗示着人类在时间和空间上的锐气。他走江湖不带女人,因为痛快是他的江湖标准。他不会患得患失,不讲求商品利益的交换,而是有理想,冲动而年轻的。在时间面前,他更多是扮演着一个挑战者。他拒绝时间对人的腐蚀作用。“我觉得我已经和你混在一起了,变成了一个人,没有了自我,我不想和你一样。”洪的人生,是试图对抗时间的无望和空间的既有束缚,变的率性随意,他没有复杂的思想,只是希望闯出个名堂。不能拿刀的时候,他坚信不用刀也可以“事在人为”,在空间更多是一种惯性和羁绊时,他要去“一个我没去过的地方”,因他不会认为山的后面还是另一座山。他可以因为女人的眼泪而失去手指。因为心中的梦想仍然年轻勃勃。
其实社会并不复杂,是人这个高级动物把它弄复杂了,因此烦恼和困扰。世间本无物,何处惹尘埃。痴男怨女因为思想,因为承载太多的记忆而不能自我解脱,而洪七的想法迟钝,更多给自己带来了解脱的契机和自我的快乐。
(5)慕容
偏执分裂是人类内在就有的精神问题。慕容燕和慕容嫣的双重角色,正是把这一人类的心理问题戏剧化的展示和解剖开来。伤害并不是单一的对象,而是混淆不清的。美学大师潘光旦曾经分析了冯小青的文学角色存在,认为自恋是人类的共同心理,自恋和他恋实际在爱情中是个互相斗争和冲突的过程。理性和感性不是一个层次的问题,而是矛盾交融的。作为电影,虽然在此有些夸张的设计,但是王家卫还是成功塑造了这个稍显分裂的爱情精神患者,作为黄药师爱情的替代品,在黄药师失约,对其的爱慕开始转化成仇恨的过程里面,理性的自我保护和感性的情欲追求在身体内扩大冲突,爱欲一时脱离理性的自我约束而膨胀,这表现为慕容嫣。而煎熬的自闭和挫折会郁积理性,形成“情感龟壳”,而自我钳制感情行为,这表现为慕容燕。这个混淆不是结果,而一直是个成长过程,在自恋和恋他时消长不停,因此感性的慕容臆想自己是黄药师最喜欢的女人,而理性的慕容却认为黄药师离开她就是该死。情感的错位与挣扎,变化的无助和伤感,因此只能采取自欺欺人的说法:“如果有人问起,即使你不愿意,也要骗我,也不要告诉我你最喜欢的女人不是我”。慕容的贵族身份,在我看来,可能是为了表示在情感面前任何阶层的人都不能免去忧伤。
慕容到独孤求败的蜕变,既是流露出回归金庸作品的一些痕迹,更在于这个名字表现了人类的真正忧虑。倒影练剑,无疑是害怕寂寞的人类唯一能做的最后的自我拯救。
(6)孝女
信念是人活着的意义,在影片中,孝女体会的是最为明白的。因为弟弟被杀,报仇就成为她的人生目的。她出身贫穷,但坚持不会为报仇付出超过驴子和鸡蛋的代价,虽然西毒觉得这种想法可笑,但是她没有放弃,在夕阳武士章节,她被赋予了大嫂、桃花的双重身份,其实,女人,总是神秘而充满诱惑,也许爱有时只是个符号,具体的人倒不是很重要了。虽然有些残酷,但却也是真的。
在洪七的故事中,他扮演了对洪七精神拯救的角色,在洪七开始和西毒混同一人的旅程中,她彷徨哀楚的眼神,给洪七作了别的方向的可能指引。
(7)桃花
这是王家卫电影理想中富有神秘色彩的指称符号,同时也是角色的女人名字,因为和倾慕女人的时间通感于桃花,既而移情在另一叫做桃花的女人,既而继续生发着爱与被爱,拒绝和被伤害。桃花代表着情欲和背叛,那段马背上的戏寓意着对男人的诱惑和飞扬的青春,她是人妻,却爱慕东邪,身体和精神的分离,验证着爱和欲望有时是多重不同的,桃花在水波粼粼中天浴,象征着男人对女性的理想与梦幻。
(8)大嫂
倚窗而座的郁郁的情人,触摸着时间,看着她手中的桃花日渐凋残。“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我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没有在我身边,如果一切能重新开始该有多好。”
时间面前,无奈的惆怅,大嫂,是该片出场最少,罕见的绝对主角。因为细致分析,“醉生梦死”是大嫂送给东邪的,是让黄转给西毒的,夕阳武士的“桃花”虽然灿烂,但是依旧是大嫂自身的反射影象,慕容的桃花树下,也是根源在桃花盛开时节的美丽大嫂,看似纷乱、散漫的碎片,最终一切原来都是捏在她的手中,真正的桃花,也许是她。
她不是大嫂,也不是那个叫做桃花的女人,而是“时间”。大嫂倚窗的经典意象,不过只是被模拟出的人化身影,如同《等待戈多》中的戈多,每个人都在等,但是谁也不明白等待和能够等到些什么,就是时间这个最为普通而又无情的神秘名词,王家卫把她称呼为桃花而已。

(二)桃花 醉生梦死

我觉得《东邪西毒》实质就是讲了这两个词语。桃花,在金庸原著中是美丽灿烂的,“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在射雕中这个花种仅仅是为了给江湖爱情提供一些唯美和浪漫味道。而在这部号称改编的作品中,桃花并非是用来衬托浪漫的,而是为了说明人生凄凉与短暂的。桃花盛开的时光,同时也是在孕育着生命的走向死亡,它体现了生命的本真:“残酷的,短暂的美好。让人迷恋不已而又无能去把握”。冰心早年写过樱花,近年也有学者写樱花,如董炳月等人,她们都认为日本国民所以迷恋樱花,最重要在于其“瞬间美丽的意识”4,符合日本精神世界殉道的心理认同。比堪桃花,绽放在三月时节,花期短约半月,盛时灿若云霞,衰败却不堪入目,与樱花其实也可以扮演同类的角色了。那就是生命的可贵与时间的有限。在王家卫导演这里,桃花亦真亦幻,因为社会的男权特征,性别变的是女性化的,象征着爱欲,这种人类最为普遍的情感。王家卫甚至试图描述她的各种可能:“慕容与黄药师春心萌动在立春的姑苏桃花林,如同爱欲的初始,在桃花树下饮酒,表现着爱欲的滋长,西毒梦见家乡桃花开放,体现着是男性的性梦,夕阳武士在决战前要回家乡看很灿烂的桃花,如同爱情对生命的救赎,桃花弥漫在这部影片的诸多意境中,既有丰富的情景,又暗含着想象的维度。初看,这一情节似乎在“第二年春天,我去了这个人家乡,那里本来就没有桃花,桃花不过是个女人的名字”这里结束,然而,柳暗花明,这种情欲继续在影像中进一步被解读,物质的桃花只是情感寄托的媒介:“大嫂——桃花季节——桃花——桃花林,慕容——桃花岛”。角色的爱恨忧恼都在这个具体物象和抽象指代面前迷失,而最后的桃花,是在大嫂手中捻着,一步步在时光流逝中枯萎,漫漫走向虚无。至此,这个寓意才宣告由言说成功转为视象,完成了人生方死方生,瞬间灿烂终归虚无的哲学指归。
桃花的象征,说出了人生最为敏感脆弱的心灵秘密。
“醉生梦死”是该影片中一个关键的物件,梦想开始在“醉生梦死”,也在这个童话的谎言与真理的复合体中走向终结,时间是人最大的敌人,所有记忆都是时光的过客,时间会代替人来铭记,同时又自作主张肆意篡改与扭曲着人类的记忆,而“醉生梦死”的功效体现在:假设的完全忘记记忆,黄药师差些死在慕容剑下,慕容在喝了一些以后,喃喃呓语,自我编织自我解构爱情的世界,而西毒在喝了以后,悲哀的发现,那不过是大嫂给自己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忆的更加清楚”。记忆就是矛盾的,它对人既是一种财富,也是负担和苦难的根源。人类拥有记忆,才在无垠无限的时空中有一个支点,但拥有记忆,也让人在路途上不能承受之重,而茫然无措。记忆在时光中被洗涤,反抗和迎合就成为生命的一大主题,这是人生不可逃脱的二律悖论。
不难发现,《东邪西毒》在提出问题之后,依然是苍白的。黄药师在自我迎合后,依然记的自己喜欢桃花,欧阳锋在和平常一样做着杀手经纪的买卖,超脱时光,是不可能的,而只能是沦陷的又一轮开始。与时间的关系是人无法拒绝又试图拒绝的东西。而忘记和记忆是时间赐予人类的两大能力。他们的妥协是人类的苦难,人本身是孤独和无助的,只有时光是这场斗争的最后赢家。

(三)沙漠 鸟笼 黄历和其它

这个诡异沉闷的故事开始在无垠的沙漠,黄沙滚滚的流动,正预示着时光的不复可追,人生支点的悬浮真空,人在路上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这个沙漠的后面是什么?”,“是另一个沙漠”。王家卫通过沙漠讲解时间,描述绝望。1994年的时候,王在完成《重庆森林》的过程时,在荒凉,偏僻的西北宁夏找到了这块故事发生地。也许就是认为沙子的流动贴合作品的潜在意识。“我才发现,虽然我到这里很久了,却从来没看清楚这片沙漠”,“我在门外坐了两天两夜,看这天空在不断的变化。”沙漠如同时光,是看不清楚的,青年的时候有雄心去看,等意志消磨,更多是变的懒惰和既定的固守,更愿意选择逃避和安稳。只有沙漠,分不清方向,抽空了时间、空间。恶劣的气象暗示江湖的多舛万千,这个故事的穿透力才变的肆意滋长。
鸟笼是影片中独特而屡屡出现的道具,“你为何老是看着鸟笼?”,“因为很眼熟”。醉生梦死的黄药师在酒醉后无奈发现还对这个物体有些许印象,慕容与西毒的对手戏中有着大量鸟笼阴暗明晴的旋转镜头,或者占据半个镜头,或者盘踞一角,投射在角色的面部。这个笼子是草篾编织的,光线从一面穿透过来,有着斑驳,游移和闪烁不定,人就躲藏在这奇怪阴暗的地方,如同不可窥视的隐私,受伤的人常躲在角落自抚自伤,充满了凄迷梦幻的色彩。鸟笼有着深刻的空间意义,如同人所陷入的困境,自闭而躁热。瑞典的伯格曼说:“于是我们最后都聚集在一个牢笼里面,站在一起为自己的孤独哀鸣,既不愿意相互倾听,也意识不到我们正在相互窒息。我们每个人都在盯着对方的眼睛,却否认对方的存在,我们在原地打转,如此的陷入自己的愁苦之中,以至不再能够分辨真与伪,分辨暴徒的狂想与纯粹的理想。5”终极版中,这个鸟笼被慕容打破了,那如同她冲出了自己的分裂世界。人生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希望的时间流失,而互相孤独的死去。王家卫在这里的关注,毫不吝惜,鸟笼的旋转不停暗示着社会的人事如风,身不由己。
黄历本来是一种被废弃的旧风俗,而在该片中,大量使用黄道吉日配合故事情绪的展开:“今年五黄临太岁,到处都是旱灾,有旱灾的地方就有麻烦”。干旱让沙漠滚滚热浪,绝望而充满躁动,如同人生在平庸无味中的一点莫名的激情,渴望心灵领域的水分和绿洲。“初六日,惊蛰”惊蛰,正是春日回暖的好时节,如同动物,人也冬眠醒来,开始为相思烦恼活动起来。“初四,立春,东风解冻”,伴随着黄药师的情愫和情思烦恼。“十五日,晴,有风,地官将下,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宜颂经解灾。”提示着这个江湖人生的残酷和凶险“初十日,立秋,晴,凉风至,宜出行会友”,昭示了洪七简单直接的幸福。“宜沐浴,忌远行,冲龙煞北”把血腥厮杀通过这样解说消除了一些突兀,而多了一点宿命哲学的味道。“失星当值,大利北方”预见了洪七闯荡出去,开辟新空间的好结果。“尤忌七数,是以命终”,“夫妻宫阴阳化忌,婚姻有实无名”,巧妙配合了金庸原著的一些细节,既让故事粘连了一些射雕的味道(凡有井水处,必读射雕),让这个漂移的体系有一丝丝的平和,另外,则继续探讨着人生宿命的偶然和必然。

(四)演员

张国荣:严格而言,在王家卫的调教之下,张国荣完成了《阿飞正传》中的阿飞,可谓出神入化,这可能和张本人的天生贵族颓废气质有关,据说在该片拍摄初,计划是让他出演东邪,但是最后王家卫临时改变了想法,西毒这个角色,是复杂和具备挑战性的,他骄傲、自闭、嫉妒和冷漠,张把握的不差,有些无可奈何的颓废,对白方面也是做到了轻描淡写,但是与阿飞的高度,对哥哥而言,糜烂而又漫不经心,似乎无法超越。
梁家辉:作为香港实力派演员,梁对东邪的演绎似乎还是欠缺了什么?在比较少对白的情况下,肢体表情语言有些无力,在和大嫂的对手戏中,有些失败的地方。
梁朝伟:夕阳武士的角色是表面冷漠、内心狂热,这个香港极优秀的演员具备绝好的眼神,但是在这里被有意的完全放弃,他的天赋在王导的栽培下有着非同寻常的表现,似乎更为适合演出儒雅的小知识分子形象,《花样年华》把这一点发挥到了巅峰。
张学友:《旺角卡门》中的最佳男配角,在这个简单粗俗的角色塑造上,应该再次得到肯定。
杨采妮:这个孝女,请的是玉女,也许有别的因素考虑,但是单从演技而言,是比较令人失望的,可能她并不清楚自己要做的功课的意义所在?
林青霞:天生的侠气和柔情,在一人两个角色的挑战面前,林的气质具备了两种可能,柔情脆弱的嫣多在正面,英气的燕则给侧面,《东方不败》的成功已经证明:举目环顾,只有林是这个角色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
张曼玉:红衣,红烛,红花,红唇,红颊,红楼,在很少的慢长镜头中,倚窗眼神迷离,一点点的眼泪足以让倾国倾城的“核心角色”熠熠生辉,这种内在美的挖掘和触摸在这里被做到了极致。
刘嘉玲:水波映照之中,抚摩着马背,脚、手、小腿的分切,把情色欲望展示的美丽若斯,肢体戏的表现能力远远超出对她的固有想象。

(五)创作班底

所有男人都在外面流浪,所有女人都伤心欲绝。方死方生、方生方死的生命时空诗歌的创作必须依靠一群人的默契配合,因为理想的表达,是需要一个个图形和影象来实现。《东邪西毒》汇集香港最为才气奢华的主创班底,高手在一起虽然不乏失败的案例,但是论到火花四射,这部电影绝对是给出了满意的答案。
东邪西毒的精致,杜可风和张叔平等功不可没。
王家卫说:“杜可风是个疯子,还要控制着不要让他太疯,他的空镜头拍出来的都比我想象的好,他本来也不忌讳尝试很多新东西。”王家卫的电影语言,自《重庆森林》开始,使用不断变换的广角镜头,利用匪夷所思的摄影角度,倾斜的构图,这个澳大利亚人充分展示了他的功力和与王导的默契,杜是学美工的,最早作些低级的影片,他的镜头有着刹那的分裂与多重的灵锐之气,在《重庆森林》开始“每天都有很多人和你擦肩而过,你也许对他一无所知,但也许他会成为你的朋友或者知己。”杜通过凸现定位和背景的虚化,架构了当代都市最为自闭人心的真实风景,在《东邪西毒》中,他的感觉似受到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观念影响,镜头不再迷恋于晃动,而突然变的深邃与静默,王家卫的内心江湖,在他的视像之中,是一望无垠的黄色沙漠,天空变化不定,莫测的流溢,有些冰冷和荒陋,湖水与树木几乎处于干渴,奄奄一息的状态,土色的墙,黄灰的房子,潮湿破烂,黑色古怪的旗子在瑟瑟风雨中无助的飘摇。天空隐晦晴晚,都被勾勒出一幅残漠的生死凄凉,在欧阳锋的客栈中,灯光昏黄,屋宇狭仄,带着一种败落的湿度,旧杯、破抹布、方桌,不似他在后来的《花样年华》中所努力呈现的古典风华,而这里是凄楚和堕落的,让人在失望中燃不着一丝丝的希望,暗示着对伤心的事情倾诉也是无力的。在面对美人的镜头,水波粼粼,桃花的脸全身都被月光笼罩,人明显呈现着与众不同的特别色调。“人间四月芳菲尽,山涧桃花始盛开”6,美人总是站在溪水边旁,和一匹白马在一起,返照着月光,湿漉漉的冰冷,真的有些流水与落花的凄迷和虚幻。
黑色的和破烂的衣服,布置。包括斗笠、马匹、刀,马贼都穿着了无痕迹的装束,风尘遮掩,人人落魄孤苦,形容憔悴,冷淡的日头,干干的大漠,没有活气,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的色彩。
另外的一面,红色鲜艳,大嫂的镜头总是一色鲜红,她的红唇与脸颊娇艳烘托,西毒走的时候,她着红色嫁衣,手中烛台,妩媚而行,到手中的凋落。木楼的色调与美人相得益彰,之后的倚窗望穿秋水,容颜是憔悴的红,如同我们总是对年轻爱情和绚丽青春的记忆颜色。
片子后节,那个女人在一地鲜红的辣椒上,我认为应该是慕容,在寻求外部解脱失败后,只有自我拯救。细思在片子开始,慕容虽然也穿着女装,但是总被淹没在漫漫尘埃之中,惟有在这里和前面独孤求败的一袭长衣,长剑之中,自我的绽放才作的可谓无以复加。(终极版删去了,为了纪念张国荣,特别把最后一个镜头给了张国荣,并且删去了不少细节,使得片长短了很多)
王家卫说:“张叔平是个厨师,你要些什么,他折腾出来的东西就很合你的口味,给你惊喜。”的确,张的美学意识是令人叹服的。遥远的白驼山来信,画面的色泽气象万千,绿色代表记忆的温馨,沙漠的一丝暖色,因为西毒的情绪而幻化成蓝色调,张和杜的配合可谓丝丝入扣,让该片呈现出人生纷纷如翩翩落叶,在黑暗中穿梭的光线一一照过人心的奇异情境。
有人说,东邪西毒的音乐是极致的美丽。配乐的作用,也使该片立体和丰厚许多。陈勋奇的配乐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出现,片头的《天地孤影任我行》空灵幽远,流淌着佛学的灵透之气,桃花在树影水光之中,音乐舒缓有致,情欲悠长,在“那一夜过的特别的长”,《昔情难追》如潮起落,掩盖不住的辛酸,夕阳武士决战马贼,《尘归尘,土归土》,《世事苍茫成云烟》,音乐慷慨低沉的矛盾一体,具备着奋不顾身的悲壮情怀。(终极版请马友友配乐,有很多失败的地方)
电影的武术设计是洪金宝,据说在这个问题上,的确一度难倒了洪,是如何的打斗特色,让他失眠很久。最后设计的样子,有些搏命拼杀的味道,因为这是真实的江湖,既然侠客都这样憔悴,武术也要体现这种不成人形的失败感觉,这里不需要东方英雄理想的飘逸,仅仅需要有点现实,因为他们有着平凡的精神困扰。

(六)导演: 王家卫

片尾西毒决定重回白驼山,于是离开了沙漠。“一把大火烧了过去,大嫂的去世,西毒结束了他的迷惘时期。”至此,让一切过去变成灰烬,故事的意义一览无余:“每个人都是活着一点办法没有,江湖是自找的,人的苦难和烦恼也是自找的。”
王家卫作为香港著名的文艺片导演,在1990年的《阿飞正传》这个故事里面就探讨了人际生活的真实情境:自闭和冷漠。这是让王家卫享有最高殊荣的影片:“世界上有一种大鸟没有脚,它一直在天空自由的飞,累了就在风中睡觉,它一生只会落地一次,那就是在它死亡的时候”。“不管你愿意与否,1960年的4月16日下午3点之前的一分钟,我们在一起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因为这一分钟,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阿飞正传》的旁白是王家卫导演的理想叙事方式。无脚鸟似乎也称为张国荣人生最完美的解说。而这部电影,也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顶峰之作。
1994年的香港电影,真正成为王的个人演出,在这年,他的作品《重庆森林》先后获得当年31届金马奖和14届金像奖的诸多关键奖项,一下成为香港电影的焦点人物。《重庆森林》是在《东邪西毒》的艰苦拍摄间隙构思完成的,先后用了六个月时间,这个说法的确令人吃惊。
《东邪西毒》拍摄的进程是疯狂的也是痛苦的。他们曾经辗转榆林,尽收红石峡的美丽风景,但是这不是一部一部空洞的风光片,刘镇伟曾经说这部电影的监制工作让他得了神经病,因此他曾经去搞个娱乐的《东成西就》来缓解这种压力。难以想象,在西北的沙尘恶劣中,王家卫怎样去边走边想。
王家卫曾经说:“我希望我所有的电影都不是在讲述故事,我想它们更多的是在关注人物。”不知道王家卫个人的移民痕迹是否影响到了他作品中的这种漂泊意识。当他偶然看到《东邪西毒》的电影胶片被水浸渍的时候,他忽然有一些伤感,从他的墨镜下面,我们看不出他的沉重心情。
只记得在《重庆森林》中,有两段故事,他们之间的过渡是在第一个故事的男主角和第二个故事女主角在咖啡小屋的偶然碰撞,旁白说:“当时我离她最近的时候,只有0.01公分,六个小时以后,她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故事由此转移,在《东邪西毒》中,故事似乎也是多个的,而西毒的小店如同那个咖啡店,是故事的栖息和开始的空间所在。忽然明白,如同王家卫的理解:生活中,是没有主角的。这些都不过是个故事,并且是时间中终将流逝的故事,却很残酷的告诉我们这个事实的真相。

参考文献:
戈达尔 影像,声音与政治【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4)
龙河 访问王家卫【J】电影艺术1993(11)
马尔克斯 百年孤独【M】 北京:北京文艺出版社,1984(1)
董炳月 境内境外的思想【J】读书2002(11)
伯格曼 伯格曼谈生活与创作【J】 世界电影2004年(6)
白居易 《大林寺桃花》原文并不如此,而是“山寺桃花始盛开”

《东邪西毒终极版》:时间灰烬里的沉思 作者:王向辉

杂文相关阅读

杂文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