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一
他的一生,是我们看惯了的一种历史常态。
他是才子,“少敏悟,才思艳丽”,与诗人李商隐齐名,称温李。他的词清婉锦丽,是花间词派的开山之作。他还有个外号叫“温八叉”,因为他“思神速,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成”。谁也无法否认,他是一个才子,才华四溢,他的天赋可能是许多人嫉羡的对象。也正是这天赋,成就了他的名垂青史。
他的身世,如今仍是一个谜。尽管谜面并不难,答案也呼之欲出,但就是少了那么一点十成十的把握。生卒年是不确定的,籍贯是不确定的。史传谓他是宰相温彦博的裔孙,这点也有人存疑义,清代学者赵绍组在《新旧唐书互证》中提出的理由是世系表里没有记载他的名字,而《旧唐书》也未言他系彦博之裔。不过,顾学颉、黄震云等学者则肯定了他的贵族身份,证明他是温彦博的七世孙。可惜,到了他这一代,家道没落,与寒门无异。他年少失怙,从小遍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其心中自然藏着一份苦楚。
他仕途似乎必然地将是坎坷而艰辛的。虽然才高八斗,虽然豪情万丈,但终究敌不过科考这个魔头。晚唐的科举是被垄断控制在权贵手中的,“才”并不是唯一考量的因素,其中,“行”也是重要的标杆。而他在这方面好像很糟糕,“然行无检幅”,于是“数举进士不第”。其实,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处理不好与权贵的关系,得罪了宰相,给后世留下“悔读《南华》”的典故。据说,他还有眼无珠,认不出微服私访的真龙天子,把皇帝也给惹了。事情的真假,我们如今已不知晓,但他的科场失意,他的怀才不遇,他的郁郁不得志,倒都是的的确确的事。
看这首《春日将欲东归寄新及第苗绅先辈》(一作下第寄司马札),我们就能明白一个落魄文人的心。
几年辛苦与君同,得丧悲欢尽是空。犹喜故人先折桂,自怜羁客尚飘蓬。
三春月照千山道,十日花开一夜风。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
“才高却累身”,在失落与惆怅中,他也只能继续生活,寻求着精神的解脱。我们无从确切得知是不是他的遭际影响了他对品行的常规坚持与判断,只能推测说,有可能是他自身的遭遇导致了他对科场的另类蔑视,也或许是他的恃才傲物,总之,他喜欢上在考场中“救人”的行径,乐意帮助他人作弊,甚至在考官严防之下仍能帮八个人的忙,最终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历史上就多了他一笔“搅乱场屋”的事迹。他老了,也晚节不保,出了丑闻,负上极坏的名声,他因此上京致书公卿间,申说原委,想为己雪冤。此事,他有无过错姑且不论,但他不放弃抗争的精神,值得我们赞赏,即使,最后他并没有逃脱跳梁小丑的角色嫌疑。
他的一生,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失意才子的一生,跟历史上成千上万个其它的才子一样,最终以悲剧收场。他是不幸的,可某种角度上说,却好像又是幸运的,毕竟他留下了不少的诗文词作,他的名字比许多皇帝还有名,他的才华被赞赏着,他应该无憾了,赢得了身前身后名。而这也不正是无数人所梦寐以求的吗?可是他有名,并不能改变他生前困顿的生活;他有名,也并不能让他飞黄腾达。他依旧贫困,依旧沉沦下僚,屈辱又苦闷地活着,直到死去。站在现代人的立场,我们只能说,他生错了时代。
他,就是温庭筠,本名岐,字飞卿。他为何会改了名,现在已不可考,但他新的名毫无疑问更具有如诗般雍容的气度,他的字也如他的词般带有绰约的美感。而他这样一个人,会否与佛教结下因缘呢?
答案,自在诗中。
二
历史是个有趣而又古怪的东西,时间则是最好的造型师。温庭筠他这个人的历史真实状况,如前所说,也都蒙上了一层薄纱,既给人以神秘的错觉,也吸引着人们的视线。千百年来,他在后人不断的探索下,展现出他活着时连他自己或许都从未意识到的各个方面,譬如说他与佛学禅宗之间的因缘。而它的存在有赖于他诗作的存在。
以诗观人、论人,存在着“诗不同于其人,人不如其诗”的错判危险。我们知道,古往今来不少人有这种人格与文格分裂的毛病。温庭筠是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不能武断。后世的正传野史中对他行为的记述,是让人动摇的有力证据。但判断一个古人最主要的依据,还是在于第一手的资料,也就是他本人的记述及作品。统观飞卿的作品,笔者相信他笔下的真诚。他的诗词风格各异,表现出的情绪也较为多样,里面没有刻意拔高的东西,只是很自然的抒情感怀与游踪行迹。
《全唐诗》记录温庭筠的诗共九卷,四百余首,这其中他游历佛寺、酬答僧友,与佛相关的诗作有三十三首,占的比例并不小。他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的寺院,从长安到江南到处有他的身影,有些地方更是故地重游。其诗题中所提及的各个寺院名称数目众多,几乎可以作个晚唐寺院分布考。
同时,他广交僧友,常常与他们一起说禅下棋,互赠诗文。他又以宗密禅师为师,自称弟子,对其心有崇敬。著诗《重游圭峰宗密禅师精庐》云:
百尺青崖三尺坟,微言已绝杳难闻。戴颙今日称居士,支遁他年识领军。
暂对杉松如结社,偶同麋鹿自成群。故山弟子空回首,葱岭唯应见宋云。
此诗应是作于宗密在会昌元年(841年)圆寂之后,表达了飞卿对宗密禅师的怀念之情。有学者以此认为飞卿与宗密关系紧密,深受宗密禅学思想的影响与熏陶。笔者不以为然,原因在于单凭此诗并不能断定他们是否存在实际上的师徒关系。太和年中,文宗将宗密禅师邀入内殿,问佛法大意,并赐他紫方袍,敕号大德。后来又多次诏入内殿问法。当时朝臣及士庶很多都归崇于宗密,执弟子之礼。飞卿当时正是少年,世风所趋,必然也慕名拜访问禅。他在诗中用了“重游”二字,只能说明他曾到过宗密禅师的精庐,不能说明他与宗密的真正关系。他们两人,极可能只是士子与高僧的普通关系罢了。
温庭筠虽然不一定深受宗密的影响,但他对静心止欲的渴求却可能是深切的。在世俗功名一再受阻,人生境遇坎坷艰难时,中国古代士子普遍的做法便是逃于禅,逃于庄。飞卿自不例外。他如此的人生经历,应该说,与佛结缘是件水到渠成的事。环境清幽的寺院精舍,言谈淡泊却又含机锋的僧友,都是让他暂时忘却烦恼、缓解精神苦闷的良方妙药。
就如他在《题僧泰恭院二首》诗中所言:
昔岁东林下,深公识姓名。尔来辞半偈,空复叹劳生。忧患慕禅味,寂寥遗世情。所归心自得,何事倦尘缨。
微生竟劳止,晤言犹是非。出门还有泪,看竹暂忘机。爽气三秋近,浮生一笑稀。故山松菊在,终欲掩荆扉。
他由忧患而“慕禅味”,求的就是“所归心自得”,享受“看竹忘机”的时光。他到寺院寻画看棋、题诗会友,其主要目的并非向佛问禅,更多只是寻个逃避之所,求得一时清净,正所谓“僧居随处好,人事出门多”(《赠越僧岳云二首》)。他的《却经商山寄昔同行人》有“曾道逍遥第一篇,尔来无处不恬然。便同南郭能忘象,兼笑东林学坐禅”之句,更是否定了坐禅本身,而追求逍遥游那样的境界,这也可以说明他的追求是忘忧逍遥,而非坐禅得道。
温庭筠的志不在佛、心有旁骛,决定了他对禅学思想的接受态度是自由而随意的,也因此无法真正开悟,做不到放下一切遁迹空门。“只应愁恨事,还逐晓光生”(《月中宿云居寺上方》),佛寺终究也敌不过“愁恨事”的侵扰,他忘不了尘世,就只能怀着不能实现的抱负,继续在痛苦中沉沦。
尽管得失之间,温庭筠没有超脱,但他的创作风格还是感染到了禅宗的思想和审美情趣。在他一贯华美富丽的词章诗篇中,我们看到了一股清流。他的游历佛寺、羁旅抒怀时的诗,隐逸闲适诗,大都具有冲淡、清净的风格。
如《宿沣曲僧舍》:
东郊和气新,芳霭远如尘。客舍停疲马,僧墙画故人。
沃田桑景晚,平野菜花春。更想严家濑,微风荡白蘋。
又如《郊居秋日有怀一二知己》:
稻田凫雁满晴沙,钓渚归来一径斜。门带果林招邑吏,井分蔬圃属邻家。
皋原寂历垂禾穗,桑竹参差映豆花。自笑谩怀经济策,不将心事许烟霞。
再如《题卢处士山居》(一作处士卢岵山居):
西溪问樵客,遥识楚人家。古树老连石,急泉清露沙。
千峰随雨暗,一径入云斜。日暮飞鸦集,满山荞麦花。
温庭筠不是不矛盾的,在出世与入世的选择中,他也希望心灵得到真正的归依与解脱。对简单纯净的隐逸生活,他不是没有向往;对豁达开朗的人生态度,他同样期盼拥有。于是,他的笔下也有了宁静淡远的意象,他的灵魂在那一刹那间与大自然融合,体悟到了禅宗的真妙,就如他自己所说的“所归心自得,何事倦尘缨”(《题僧泰恭院二首》),他明了了何谓“心得自在”(《法华经》)。
然而,佛家顿悟能成佛,于温庭筠来说,如此的体悟却不过是偶尔闪现的灵光,一旦有了尘网的羁绊,只会被抛诸脑后。他与佛教的因缘只有那么深,也就这么深。
参考文献
《全唐诗》(增定本)清彭定求等编,中华书局,1999。
《温庭筠禅思想论析》杨遇青,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
《“浪子文人”温庭筠的士人风范》王丽娜,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科版),1999年第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