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柯灵《乡土情结》
柯灵在《乡土情结》中这样写到: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王维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方魂牵梦萦的土地。得意时想到它,失意时想到它。逢年逢节,触景生情,随时随地想到它。海天茫茫,风尘碌碌,酒阑灯灺人散后,良辰美景奈何天,洛阳秋风,巴山夜雨,都会情不自禁地惦念它。离得远了久了,使人愁肠百结:“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好不容易能回家了,偏又忐忑不安:“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异乡人这三个字,听起来音色苍凉;“他乡遇故知”,则是人生一快。一个怯生生的船家女,偶尔在江上听到乡音,就不觉喜上眉梢,顾不得娇羞,和隔船的陌生男子搭讪:“君家居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辽阔的空间,悠邈的时间,都不会使这种感情褪色:这就是乡土情结。
人生旅途崎岖修远,起点站是童年。人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几乎是世界的全部,就是生我育我的乡土。他开始感觉饥饱寒暖,发为悲啼笑乐。他从母亲的怀抱,父亲的眼神,亲族的逗弄中开始体会爱。但懂得爱的另一面——憎和恨,却须在稍稍接触人事以后。乡土的一山一水,一虫一鸟,一草一木,一星一月,一寒一暑,一时一俗,一丝一缕,一饮一啜,都溶化为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而且可能祖祖辈辈都植根在这片土地上,有一部悲欢离合的家史。在听祖母讲故事的同时,就种在小小的心坎里。邻里乡亲,早晚在街头巷尾、桥上井边、田塍篱角相见,音容笑貌,闭眼塞耳也彼此了然,横竖呼吸着同一的空气,濡染着同一的风习,千丝万缕沾着边。一个人为自己的一生定音定调定向定位,要经过千磨百折的摸索,前途充满未知数,但童年的烙印,却像春蚕作茧,紧紧地包着自己,又像文身的花纹,一辈子附在身上。
“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草窝。”但人是不安分的动物,多少人仗着年少气盛,横一横心,咬一咬牙,扬一扬手,向恋恋不舍的家乡告别,万里投荒,去寻找理想,追求荣誉,开创事业,富有浪漫气息。有的只是一首朦胧诗,——为了闯世界。多数却完全是沉重的现实主义格调:许多稚弱的童男童女,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要求,被父母含着眼泪打发出门,去串演各种悲剧。人一离开乡土,就成了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但乡土的梦,却永远追随着他们。“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根线的长度,足够绕地球三匝,随卫星上天。
浪荡乾坤的结果,多数是少年子弟江湖老,黄金、美人、虚名、实惠,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有的侘傺无聊,铩羽而归。有的春花秋月,流连光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有的倦于奔竞,跳出名利场,远离是非地,“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有的素性恬淡,误触尘网,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归去来兮,种菊东篱,怡然自得。——但要达到这境界,至少得有几亩薄田,三间茅舍作退步,否则就只好寄人篱下,终老他乡。只有少数中的少数、个别中的个别,在亿万分之一的机会里冒险成功,春风得意,衣锦还乡,——“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
古代人追求立德、立名、立功,才离开故土与亲人,在外面飘泊、打拼;而现代人大多为了口腹之欲就离开故土、家乡,或许现代人真的没有古代人崇高。但对故土、亲人的怀念,古今的人们是一样的。
可现实是,现代人正在一步步失去故乡,不是有家难回,而是无家可回。现代化、开发、征地,一步步让人们的故乡在地图上消失,只留下在心里影影绰绰所谓印记。我的家乡在一个小山村,乡干部为了挣钱,打着新农村建设的旗号,一点点蚕食,家乡早已面目全非。门前的小池塘,也让那一帮人给铲平了。为用土地卖钱,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寂静的夜空,满眼的繁星,清清的河水,翠绿的小山,特别是河里自由游弋的小鱼,现在已成了模糊的记忆。看来,将来等我老去,故乡只能成为一个陌生的词语了。
灵魂在游荡,找不到归宿,故乡是归宿,可故乡在消失。现代人真的很可怜。
忽然间,我想起了余光中先生的《乡愁》。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故土或许是疗治心灵伤痛的最好药方,可是这个药方也没有了,看来心的伤痛要一直痛下去,无药可治了。
宁静的山村的夏夜,隐约的灯火,湛蓝湛蓝的天空,堆积着的满天星斗,蝉的鸣叫,满眼萤火虫的闪光,远处山的轮廓,陪着我童年的小院,小时候戏水的清澈的小河,月圆之夜的清辉四射的月亮……..;这一切都留在记忆中。那小时候,经常游来游去的门前的池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无所依,或许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最后的归宿。天大地大,何处是我家,江阔云低,我家在哪里?
穿梭在有规则的钢筋水泥里,在人情淡泊的城市里苦苦挣扎,因为我们首先必须要活着,即使是痛苦的活着。远离故土亲情,灵魂在孤寂中漂泊,想找一个慰藉,可是这个慰藉在哪里?
落叶是疲倦的蝴蝶,归根是漂泊的心愿。或许,当我们佝偻着腰板、蹒跚着脚步,想找自己心灵的归宿的时候,故乡却找不到了。故乡只剩下先辈的孤零零的坟茔。我们能够得到的就是那几滴混浊的老泪。
梦里寻乡乡还在,醒把他乡当故乡。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虽在岁月的沧桑中夹着几许凄凉,但我们只有不知家乡何处寻了。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灵魂的漂泊,灵魂的孤独,灵魂的寂寞,只有漂泊的人,才有更深的体会。年近半百,在外漂泊流浪久了,就不可抑制地产生许多思乡的情愫。经常会想起那山,那水,那草木,那亲人,那童年无忧无虑的生活。
虽不能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但却真的反认他乡是故乡了。也许人如果不逐名、不逐利,或许就不会“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