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中活宝
人 中 活 宝
艾 平
三国时期,东吴国主孙权,既玩鹰啄食圈外米粒,又秀口幽趣,因而在君臣隔墙凿透一缕光,消淡了伴君如伴虎的疑云,使得朝堂气氛如风拂柳,柳在疾风中,亦舞出各自的姿态。他甚或于宴席间也不苟闲,叫人牵头写着“诸葛子瑜”字样的毛驴,来戏弄大臣诸葛瑾。
诸葛瑾字子瑜,乃诸葛亮胞兄,长得驴头马脸,被孙权相中,收在帐下当差。诸葛瑾膝下一男丁诸葛恪,时正年幼,也在夜总会玩耍,见老爹受戏谑,上前挥毫,在诸葛子瑜后面加上“之驴”二字,然后拉缰绳牵驴回家了。
老顽童孙权伸巴掌,掴在自己屁股上,暗喊吃亏,又私里称奇。在这幕喜剧中,孙权是主创,主角诸葛瑾做了观众,而看客诸葛恪,现身舞台成主唱,不仅得了彩头,还博来童星称号,为以后仕途做了铺垫。可是,晾在一旁的诸葛瑾老眼不花,断言儿子拿聪明显摆,无疑给诸葛家族坟地打伏桩。一语成谶,诸葛恪长大当了国防部长,因暴虐不内敛,被乱兵杀害,祸及家人。
幽默的下线不是恰到好处的对接,而是抖开线花儿,炫人视听,激活神经和细胞。幽默的上线则在短板时,也能说蚊子飞进演播厅,大伙忙着挠痒痒,把诨段继续下去,将观众情绪调理到欲罢不能的境地,变冷场为爆棚。
生活里,我们常将名人趣闻拿来嚼味,殊不知我们自己也是幽默的创造者,为以往的日子或眼下时光,擎起玫瑰花的同时,还猫腰弄响铃铛,挑逗灶上偷食的老鼠,
若干年前,在老家中学校区东侧,有棵老榆树,树上挂口铸铁钟,钟摆系着一条麻绳,绳拉动后钟摆撞击喇叭样钟窍,发出铛铛响声,这就是学校原始的计时器。打钟老汉退休后,由一年青校工接手。冬天他懒得早起,便把钟摆拉绳从后窗扯进住室。一男生顽皮上心,趁夜解去钟摆系绳,栓于树上。次日凌晨,打钟青年迷糊里扯绳打钟,不闻动静,透窗一看,忙披衣出户,冻得牙齿咯咯响,还是误了早自习时间。
民间风趣来于即兴,比舞台上搞怪弄乖随意自然,且品位多元,乡土气息浓,往往几句话,一个简单动作,甚或有头无尾,却闪烁着民间文化的燧火,燃亮瞬息的空间。
单位送暖锅炉房有一小型浴池,专供司炉工洗澡。一次,我跟一师傅去蹭,本为借光,怎奈他系乐天脾性,未进门便冲堂子内嚎:“里面哼哼哧哧,原来猪在打泥。”正洗浴的朱某乃该工区头儿,看我俩进来,笑嘻嘻反讥:“听见狗叫,原来狗来了。”师傅在单位里绰号狗旦——精彩的对茬儿。故事不雅,可让我记了许多年。
打趣俗称打渣子,木锨落上渣屑,激扬起粉尘不看好,却成为乡间市井一道取乐无穷的泉。这堆人里,挑趣者多能因人而异,在不伤伦理基调上,开启心悦的闸门,释放顽皮的因子,活跃一井之地的空气。譬如,妯娌之间、街坊之间、工友之间的打情骂俏,具有普遍性,也是民间文化一种投影。
上初中时,同班一男生脸型瘦长,下巴前延,形似月钩,于是,半拉月亮外号在校园疯传。那小男孩知道后,闹到班主任那儿,送外号学生写了检查,但他没有止住风车转动,只好由另人开始打诨自己。一修剪花圃校工,面对自己年轻头秃就坦然多了,逢人取笑时,自嘲打电灯不怕夜黑。说归说,他头顶着的老式军帽从未见脱掉。拿自己打趣,不伤感情,又历练了心理负荷,打折了神经疾病叩门的几率。
以人缺憾做笑料,倘若尺度把握不当,打哈哈闹出打吵子来。幽默与“抬杠”大径相庭。抬杠是语言上的打擂,有赌徒心理,都想水桶偏沉彼方,自己走路轻便,使劲挪向杠头一端,结果肩膀离位,桶掉井里。
邻村有一被遣送回乡的原国民党军统人员,“文革”期间,被勒令给村上五保户担水。所谓五保户,指鳏寡孤寡独残等丧失劳动能力而无依无靠的人。由于他疏懒供水不及时,遭到村干部痛斥,这厮便把怒气撒在服务对象上,将那家坛坛罐罐腾空挪移,全都盛满了水,搞得五保户主无落脚处。公社支派他到中学代课,不料又弄出黑色幽默,竟在学生作业本上批语:天下人儿万万千,你父焉能冠九州。只缘那个不满13岁的孩子,在作文中写道:只要为人民做好事,都是我的父母。瞧,军统特务出身的就这德行!挨板子不叫疼,过后使阴当泼皮。
诙谐的风格定格于雅而朴,叠印成像于暗室中,也就是台下功夫,如同用玉米粒爆出粮花儿,自来水酿成可乐饮料,既要渊博机智,还要合大众口味,不是人人做得了的学问。舞台上的脱口秀,尽管能调动听众的情绪,但很难扎根人的心田,这是由于观众知道自己在看戏,而民俗文化蕴着的愉悦,根植于乡土,亲历才难以忘却。
据说某笑星自恃国内人气,跑到大洋彼岸华人圈里哗众,不曾想二胡弦拉过门,便被哄下戏台,取宠成了取辱。当媒体采访时,他居然现出痞相自打圆场,称自己至少博来全国人民一笑。我看这个幽默堪称绝版,姑且不说大陆人与海外华人,那个文化鉴赏水准更高,单说该大师演出行头,不是挽裤上膝,就是脖上套大蒜辫,要么男相女妆,瘪三小样儿,这哪是中国当代农民的脸谱?简直万恶旧社会里杨白劳复活,难怪海外游子一片啧啧声。喜剧一旦弄巧成拙,小丑便诞生了,于是艺术成了妓术,洗脚水当农夫山泉批发,误导贻害的不光是树木,还有花朵。
老祖宗在创造文字时,似乎已注意到了风趣的变数,有意将“皆灰”加上言部首,这才有了“诙谐”二字,口不能言者,自然连受众都灰兮兮。舞台文化在镁光灯下聚焦,旨在传递时代火炬,冲决笼人心空的雾霾,洗丽丹霞和彩虹,而非喷吐缕缕迷烟,模糊人视野,隐约星辰的银烁。
健康的幽趣在提升幸福指数时,也拉伸了生命长度。民间嬉趣与舞台喜剧,犹如童话世界的兔和象;大象举头可以抉食树冠青叶,小兔则通过栏隙钻进园子里,二者搭伴,草叶兼得。
剧目的诞生与特定的时空关联甚大,穷与富,智与愚,新千年与老世纪,各有自己的幽默故事,各有各的演绎方式,各领其时代风情。如何在属于自己那个时空段和舞台上,抖出线花的精彩,则是一个文化探索的命题。
201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