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上的树散文
树长在楼顶上,不是植根于楼板就是植根于墙体,这是真的。这楼顶上长树,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我也许不相信。小的时候,我家住在辽西的一个山屯里。那里的二十几户人家,几乎家家住草房。房檐是一把一把的荆条码成的,房顶是一锹一锹的泥土踩成的。夏天连雨的时候,家家要使石磙子压房,边压边薅房顶上长出来的草。草房长草,似乎很寻常,因为房顶有土,但所有的房顶上都不长树。可在城市里,没土的楼顶却长着树,而且还不是一棵。
一座城市里一条名叫“中央大街”的繁华地段,与几幢十几层、二十几层高楼形成鲜明反差的一幢四层小楼的楼顶,就生长着不是三棵就是四棵小树,棵棵都是一人高的样子。树虽然不是很高,可树龄肯定不小了。凭它们的树龄资格,满可以叫大树甚至老树。在这个城市里熙熙攘攘行走着的人们,几乎都不说不清那几棵树是啥时候长出来的,潜意识中,好像它们是和那幢楼房一起诞生的。
我就工作、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我的办公室在我们单位办公楼的五层,站在窗前,就能望见小楼像个大花盆似的托着树们的画面。那画面,像长久定格在我办公室的窗子上,一日接一日地重复着,要不是有春夏秋冬的轮回,就不会看出那幅画有啥变化来。我常常伫立在窗前,品读着那实在让人难以读懂的情境,好奇的眼色总是不愿移开。那楼顶,光秃秃的。我琢磨着,那上面本是严实无缝的,可几棵树却偏偏植根在那里。我端详着,那几棵树不是一个品种,一棵像是杨树,一棵像是柳树,剩下的看不清到底是一棵还是两棵,成墩长着,像是榆树。这是从它们的树冠形状猜定的。
到底是不是杨树,是不是柳树,是不是榆树,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走出办公楼,走过较为宽阔的广场和马路,悄悄地爬到那幢小楼的的楼顶,去看个究竟,也去看看那几棵树是长在楼板上,还是长在墙体中。城市时光的肌体,轰鸣着车流的动脉,也涌动着人流的静脉,楼顶上那几颗树能算得上城市肌肤表皮零散的汗毛吗?我想爬到楼顶上,去抚摸一下汗毛的滑润。可我,总是无聊地空想着,始终没有置身于楼顶树们的境界。
在办公室的窗前,我凝视着楼树的意境,总有眉头袭来。那树,为啥偏偏要生长在楼顶上,而且又偏偏生长在那幢四层小楼的楼顶上?是谁把树的种子撒在了那里,还是谁把树的小苗栽在了那里?栽树的猜断肯定是不成立的,那楼顶上没有土层的厚软,聪明的人不会傻乎乎地把树的苗栽到那地方。栽树容易活树难,这是不争的事实。人们常常慨叹“年年栽树不见绿”,一些地方掰手算账,栽下的树苗如果都活了,连炕头、锅台上都要长树了。往往在人们掰手算账时,我那复活了的童心就在想,锅台上真的要长树,最好长槐树。槐花盛开的时节,把香甜的花儿直接撸到锅里,让母亲给我们下一顿槐花苞米面的疙瘩汤,解解盼鲜的馋。
锅台上没长树,楼顶上却长树了。我断定,这绝不是人工造林的功劳。那树,一定是树籽儿生出来的。树籽儿是从哪来的,是咋落到房顶上的?脑子里形成了似乎很有道理的答案:不是风刮来的,就是鸟衔来的,要不就是建楼用的砂石里带来的。我感觉,风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其功夫不仅仅只停留在飞沙走戈壁,已经厚到了狂沙吞城市的火候了。这样的功力,捎带些树籽儿啥的,小菜一碟。我也感觉,生存着的鸟也都脱胎换股般进化了。单说花喜鹊,筑窝大多不再选择树上,而是跑到高压线杆和通讯塔架上去了。也许,在花喜鹊的眼里,这楼顶,就是树籽儿们的线杆和塔架,树籽儿们就被花喜鹊欢喜地放在了楼顶上。我寻思,说不准,真的在是建楼时,带着树籽儿的砂石里没被人拌进太多的水泥,树籽儿们没被凝固住萌发的生命力,那楼顶,那墙体,必然释放着泥土的气息,树籽儿们就是闻着泥土的气息苏醒了。不管那些树籽儿们是咋来的,终究修成了正果,变成了绿色的生命。
这些树们本与我无关,我走我的岁岁人生路,它们扩充着它们的年年轮回。可它们生长着的楼顶恰恰正对着我的办公室,与我同处于相同的楼层,它们站成的风景,已经定格在我办公室的窗子上,定格在我眼睛的窗子上,甚至定格在我思想的窗子上。每一天,只要走进办公室,我都思维定势一般望望窗子,望望窗子上定格的楼树情境,时间或长或短。我隐隐约约听见它们在骄阳下唱歌,朦朦胧胧地赏读它们在风雨中跳舞。长期无雨时,我的心中就会萌生一种说不出的苦。我的母亲说过,人的一生,能够说出去、讲出去的苦不是苦,把内心憋屈的东西抖落出去,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发泄了,就没有苦了。说不出去的憋屈、没法说出去的憋屈,才是真的苦。我感觉,生活中真的是这样。
数以十记的日子无雨,就出现了人们所说的“天旱”。天旱了,地上生长的灵性包括人在内,就都要打蔫。我的双目钉在楼树的画面上,思想压抑着、憋闷着。干燥的城市,干燥的空气,干燥的楼房,那几棵树,一定干渴得嗓子里冒了烟,或者是呼吸的微唇已经干裂。我琢磨,在那个缺水分缺营养的楼顶上,那几棵树们,不用体检,就知道它们一定缺钙,缺铁,甚至贫血。在街巷中川流着的人们,都在争抢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片时空,极少有人抬眼看一看那楼顶上生长着的树们,就是身边的树,人们甚至都不在意它们的存在。
我单位的办公楼与对面的那幢四层小楼间,曾用看桃树把城市里最热闹的大街隔成左右行道,树荫掩人影,花香伴人行。那年,我们的城市搞老城改造时,正值盛夏,几十棵看桃树就是在行走着的市民们的眼皮底下,被挖掘机抠下来,锯成了建筑垃圾运出了城市,施工者说工期太紧,没有给看桃树们移植再生的时间。失去了绿色生命的新大街建成后,人们很快忘记了那些绿荫婆娑的树们。看桃树被肢解的地方,就在那幢小楼的脚下,小楼上的几棵树看得真真切切,不知它们当时是啥心境,是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了安全的生长之地,还是流泪地上的同仁们?
我的苦,就在于我断定楼顶上的树们集体患上了包括缺钙、缺铁、贫血在内的营养不良症。不是营养不良症,它们怎么也不会年年都那样大。我的苦,真是无法向人诉说。实在要说,就得建议人们给那几棵树施加些复合肥式的营养液,让树长大。可是,树长大了,楼体就托不住它们,楼和树就都保不住了,这建议,非让人说我是疯子。要不就建议人们拆楼把那几棵树移栽到有土的地方。拆楼移树,肯定得不偿失,更会被人说成是疯子。不说,树会好好地生长在那里,说出去,那树们也许会被杀戮掉,我真的没了主意。
可是,在城市里匆匆行走着的人们,有几个能看到那几棵树在楼顶站成的风景呢?风景让人看到了才是美丽,没人看到,再火红的朝霞和晚霞也无法称为风景。那树们,不管自身缺啥,总是同守着那片风景,同守着那片特殊的绿色,同守着让人看不见的生长,同守着给争抢时空的人们以目光慰藉的信念。其实,那几棵树何曾不想长大呢?那几棵树的苦,一定胜过我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