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室纪事的情感散文
我的村子很小很小,是北沟边的一个自然村落,也属于一个小生产队。二十多户人家,全都沿月牙形的沟湾门挨门地住着。不管谁站在窑院前吼喊一声,沟里就经久不息地回荡着他的声音。记得那时候,队里的饲养室座落在村口的开阔地上,是三间年久日深的老土房,结构简单,人字形,大跨度,槐木梁,杨木檩,榆木椽,荆条簿子,房建得毛毛糙糙,墙面坑坑洼洼,多处泥皮剥落。檐口窟窿眼睛,四面透风漏气,麻雀经常飞出钻进,把饲草刨得满地都是。站在房内,透过屋顶的缝隙,有时也能望到蓝天。遇到连绵的阴雨天,屋内就常常滴答滴答漏水。这座房子向外没有窗子,里面没有隔墙,每间朝村口的那一面墙上,都安着双扇木门,每扇门上都用红漆写着一个大大的“忠”字。北边的一间是骡、马圈,南边的一间是牛、驴圈,南北两面石槽相对。中间的房子堆放饲草,门后两侧盘着两通大土炕。饲养员可以同时喂养两边的牲口,很方便。
我的村子里,人们住的都是烟熏火燎多少年的老窑洞。饲养室是唯一的一座房,也是唯一的公共场所。不管是住队干部开会了,老队长安排农活了,会计记工分了,也不管是队上发粮票、发布票了,就是年前队里供应水果糖、食盐、碱、火柴等过节日用品了,只要有谁站在自家门前大声呐喊几声,人们便会陆陆续续来到这里。平时,队里轮流给管饭的住队干部老张就一直住在饲养室里。不过,往常谁家来了客人,晚上没处住,也都会夹着被子到饲养室去。
那个时候,乡下人的物质生活相当贫乏,精神生活极其单调。倘遇个连阴雨天,人们在家里呆得腻烦了,也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到饲养室里去转悠,拉拉呱儿,谝谝闲传。在我的记忆里,冬天是漫长的,寒冷的,也是清闲的。特别是在那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天气里,饲养室的地上总横七竖八地架着树根,烧起一堆熊熊的大火,周围蹲着一大拨子人,烤火,聊天,说笑。掰开煨熟的土豆,瓤口白雪雪的,冒着丝丝热气。还有那玉米面糕,烤得黄灿灿的,那黑红黑红的高粱卷卷,大家让着吃,分着吃,多香啊!有时候,邻居的水平哥也会在麦场上套了灰色的野鸽子拿来,用泥裹得严严实实,埋在火堆里烤熟,让大伙尝尝野味。再看,那大炕上也东倒西歪挤满了人,一条薄薄的烂被子,捂着十几条粗壮的腿,我把红红的小手塞进去,那个炕席呀,烫热烫热的,简直惬意透了!
饲养室的空气并不好闻,时时充斥着青草味、粪尿味、汗臭味、腥臊味,但这里却也是我们这些毛孩子常常光顾、常常捣乱的地方。尤其是一看到有人挑着青草唰啦啦走进去,草梱里有嫩玉米秧子,我们就暗暗地踅摸过去,觑着大人离开后,像一群土匪一样,悄悄溜进饲养室,三锤两棒子弄散草捆,拣出所有的玉米秆,腋夹手拿,逃之夭夭。然后便蹲到僻背的角落,吹笛子一样抱着玉米秆啃嚼起来,仿佛那就是一根甘蔗,津津有味地咂着里面的甜水。有时不小心撞上了大人,就只能挨一顿训斥;骂归骂,我们就是不听,下回仍然是老样子。后来,饲养员给门上了锁。防的就是我们这些猪嫌狗不爱的捣蛋鬼。这时,我们就卸下门扇照样往里钻,有人还把火柴棍塞进了锁孔,或者干脆连脏也不怕,从牛圈或马圈的门槛下往里爬,再从石槽下面钻过去。尽管个个背了一身土,照样吃得有滋有味。
有时候,孩子们简直就是一群不懂事的翻弄神。有一回,我和小伙伴们钻进饲养室,就像鬼子进了村,跳来蹦去,上抓下挖,到处乱翻。先是把吊在房梁上的料桶弄了个底朝天,将炒熟的玉米和黑豆一人一掬分着吃了。一边吃还一边大喊着:“牛哭哩,马笑哩,饲养员偷着吃料哩。”后来,不知谁从饲养员的衣兜里翻出了烟袋锅子和火柴。大家就围坐在土炕上,吃好东西似的,你一口,我一口,像模像样,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叶子。抽着抽着,被子竟然着火了。忽然就跳了起来,慌乱中,不知又是谁把土炕给踩了个大窟窿。见势不妙,便一下子仓皇而鸟兽散。回到家里,我心里跟揣了兔子似的,七上八下地突突直跳。嘴里老嘀咕着,我们的祸闯得太大了。虽然烟和火不是我从人家衣服兜里摸出来的,被子不是我弄着火的,土炕也不是我给踩塌的,但我毕竟是同伙,所以心里还是害怕极了,我怕饲养员到家里来问罪,更怕母亲又骂我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哪知,饲养员并没有来,过了好些日子,我才慢慢淡忘了这事。
还有一回,大概是正午时分,饲养员正在土场上晒土,我和小伙伴趁他没注意,偷偷溜进饲养室。一个叫杨球的伙伴手里拿着半截玉米芯来到马槽前,引逗那匹快要下驹子的枣红马。来回忽悠了几次,那马似乎被激怒了,前蹄踢踏踢踏,呼哧呼哧喷着响鼻,猛地一下就咬住了他的耳朵。等我们看见时,他的半截耳朵已经不见了,半个脸都是血,疼得他龇牙咧嘴,嚎啕大哭,我们一下子被吓懵了。饲养员闻声跑进来,气得脸色青紫,咆哮如雷:“我把你们一个个王八羔子,逞什么能?!弄着了被子,跳塌了炕,我还没有跟你们算账呢!”说着就操起了扫帚,在空中乱舞一气,吓得我们鸡飞狗跳墙,撒腿就跑。等我们回头看时,他已经抱着杨球向大队医疗站跑去。说真的,这一回,从来不发脾气的饲养员被我们确实气炸了。那天晚上我刚睡下,母亲就打肿了我的尻蛋子,拧破了我的耳朵。
后来,中国农村的大地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村子和周围其他村子一样,都包产到户了,田地、牲口、农具、树木,甚至当年刚刚收上场的麦垛,凡是能分的都通过抓阄被分到群众户里去了,大锅饭散伙了,农业社彻底结束了。原来那个饲养室从此便没有了人气,空了下来,好像一座孤零零的古庙,破破烂烂地蹲在村口,默默地目睹着世事的沧桑巨变。随着人们集体观念的越来越淡,再也没有人管的饲养室,门不知什么时候被谁挖走了,屋瓦也快被人揭光了,实在一副风雨飘摇、欲倾欲坠的样子。有一天,老队长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做出了要卖饲养室的决定。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买者拆房的那天,村里却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随着轰隆一声山响,腾起一片浓浓的烟尘,饲养室的土墙倒塌了,儿时的一个好伙伴当场被砸坏了,再也没有醒来。村子里当下乱成一窝蜂,哭声震天。我远远地看着,难过极了。
呜呼!别了,我的好伙伴!别了,我的饲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