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短篇小说
刚刚铺好的柏油路,像泼了一层滚烫的油,拽着鞋底不让走;又像撒了一层炭,每一步都像踩在火上;风在脸上若有若无掠过,像加了热。
江尘挎着包,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眼镜没戴,帽子也没戴,一颗心就像沸腾的夏天一样嚣张。
后天是母亲的生日,六十大寿生日。她要给久病的母亲不一样的礼物,让母亲高兴高兴,也想顺便问问改变她一生的“贵人”。听母亲念叨了二十多年“你表叔可是咱家的贵人”,可从来都没见过。
每次问起,母亲总说:“急啥?以后再说。”这次趁着她生日,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买什么呢?已经走过二十多家店铺了,都没可心的。吃的,穿的,似乎都用不上。母亲卧病在床一年多了,每次回家,看到母亲蜡黄的脸,蓬乱花白的头发,她都偷偷掉眼泪。
颧骨凸出,一双眼睛大得吓人,体重也从一百二十多斤瘦到九十斤,这还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母亲吗?还是那个数次勇闯省城的母亲吗?不过,母亲精神还不错,喜欢听戏,不时还哼唱两句。对,听戏机!母亲平时最喜欢听《花木兰》和《曹苍娃》。
江尘选了个大红色的。母亲就爱这种色儿,喜庆耀眼。付了钱,装好,提在手上。
这时,手机响了。她一看,是姐打来的。
她心里一咯噔,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慌乱,紧张。这个时间,姐一般都在休息。
“尘尘,你赶紧带娃回来。”
“怎么了?”
“妈,怕不行了。”姐在电话里抽噎着。
江尘的心狠狠一疼,像是谁使劲揪着不放。她赶紧回家叫醒六岁的儿子,带着他往娘家飞奔而去。
过了桥,拐过弯,就看见大门前一溜刺眼的红纸屑,还有一缕缕烟雾在升腾。瞬间,泪奔涌而来,心刀绞一般。走了?还没见最后一面就走了?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一进院子,就听见姐姐和嫂子的哭声。
“我赶回来时,母亲已认不得我了。只是笑,笑着笑着,指着门口,突然就闭上眼走了。”
一切都像梦一样,来不及做完,就这样残酷的醒了。
母亲走得安详,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就像恬静地睡着一样。可是,她再也不会醒来。
说好的以后,再也没有以后;说好的再说,永远也说不出;说好的不急,却走得那么急。连第六十个生日都没来得及过,就这样匆匆走了。
母亲走后的第五天,父亲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江尘、姐姐和哥嫂一起收拾母亲的旧衣服,洗床单被罩。
晚饭后,江尘不经意问父亲:“爹,我表叔来了没?”
“表叔?哪个表叔?”
姐抢着说:“就是我妈常说的那个表叔。”
“你舅爷的儿子?”父亲沉吟了一下,“他,走两年了。”
“我妈前年不是还去找他安排。”姐说。
哥也有些不解:“我工作不是说还是他找人。”
“你们以为,你表叔是咱家贵人?”父亲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们也都三四十的人了,也不想想。贵人,谁是你们贵人?我看,你妈才是你们的贵人。”
那个夏天的夜晚,是那样寂静,那样漫长,那样忧伤。风轻轻吹过小院,蝉在树上一声不吭,星星在夜空散淡地挂着,发出慵懒的光。没有月亮,庭院里的灯,氤氲着一地回忆,一院柔情,一种忧伤,一段段怀想。
十五那年,姐初三毕业,迟迟不见通知书,村里人都说是被人冒名顶替了。
母亲说:放心,我去找你表叔。我是不识字,可鼻子底下小北京。
她独自去省城找表叔,其实连表叔的面都没见,在候车室待了一夜,回来却说表叔说没事,别人冒名顶不了;江尘毕业分配那年,母亲又去省城找表叔,只是去城里转了一圈,回来却说表叔说,不管分配在山区还是平原,都要坦然接受,只当是锻炼;哥工作调动时,母亲再次到省城去找表叔,终于见面了,可是表叔接近退休,他说真的管不了,母亲回来说表叔让哥尽最大努力去考试,他会打招呼让人照顾。
每次坐车,母亲都会吐得一塌糊涂,吐出胆汁。
江尘和哥姐看着那一张张泛黄的车票,兄妹仨笑着,哭着,哭着,笑着。父亲在一旁默默流泪。
这一生,不识字的母亲,是怎样辗转,怎样煎熬,怎样担惊受怕,怎样心平气和,怎样风轻云淡地熬过来的?
“你妈临走前说了,你们的贵人啊,是你们自己。自己不努力,谁都帮不了你们。”父亲轻轻说。
“不,是我妈。”江尘含着泪,轻轻说。
夏夜的风,还带着二十多年前的味道,夏夜的天空,繁星璀璨。风呢喃着老树,星呢喃着天空,回忆呢喃着时光。生命里的贵人,从诞生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不是别人!
哪一声呢喃,是母亲的?哪一颗星,是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