茑萝
1
茑萝这种花,看似十分柔弱,其实不然,它的生长,总让人出乎意料。
第一次认识这种花,还在一个小城里教书,安静而孤独的我课后总沿着一个大湖转,不知道转什么,好似在湖山苍茫中,一个人孤独着,能得到某种安慰似的。
于是遇见了这种小花。[由www.telnote.cn整理]
没有人告诉我花的名字,我自己也不认识。它长在庄稼地里,一片片,一丛丛,满是的,横七竖八地疯长。我一眼就认出,这是一种不平凡的花,——不是庄稼,也不是草,因为庄稼能得到精心地侍弄,而草的话,早就会被当做抢肥的植物锄去。农人留着它,可能是带着一点感情,在一片乱石瓦砾的田角里,留下一条小小的生命。我感激这个爱花的农人,他仅有的一点怜悯,使这种连扶风弱柳都不如的小花,健健康康地生长起来了。
我那时对柔弱的东西颇具同情,加上自己闲得无所事事,所以每天都去看它。搞笑三句半台词大全
它很有趣,长得快,新绿新绿的圆茎每天都要长七八寸,叶子像羽毛一样轻柔,十分地婉转旖旎,密密地铺在石头上,远望去笼着一层绿色的烟雾。
2
彼时的我刚刚流落到那个小城,还没有结婚,远离亲人,住在学校宿舍里,三点一线的生活,时间多得落寞。女性网游名字
我喜欢看书,其实除了看书确实没有更多有趣的事情。我发现离学校两三里一条叫柳絮北路的巷子里有个小书店,于是去借,久而久之,老板认得我了,见到我信着步子来了就说:
“曹老师来啦,正好换了一批书,你看看……”
书店真小,四面的橱柜被武侠和言情小说占据了大半壁江山,淘啊淘,居然淘到几本破损的文艺理论教材,意态阑珊地回去了。
小书店还有碟片,但是我不看碟,主要是因为宿舍没网,办公室和行政楼才有,而如果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会被人以为是个贼。
但是后来也不出去借书了,因为我发现了一个藏书更多的地方,学校的图书馆,很兴奋。
这图书馆就在行政楼里面,可能是借书的人少,也可能是我过于足不出户,竟然这么长时间没有发现。那里十分安静,窗背后有一片散落坟冢的荒野,然后就是山了。如不是阅览室的报刊会偶尔有人来借,藏书室十天半月也难碰到一个人,高高的书架上落满了灰尘。但是我喜欢,清静。
我想搬到图书馆的空办公室里去住,那样天天晚上可以与书为伴了。我制定了一个计划,先看某某系列,再看某某系列,还要自学英语独立阅读……
我去找校长,如果满足我的要求的话,我可以义务整理图书,各取所需;我还保证不会搞得办公室乱七八糟……
但是,我宏伟的理想遇到了现实的阻滞。校长讶异地反问我:是不是学校的宿舍不好哇?有什么不方便的就说,我们可以为你解决的嘛!而且还说:图书馆的这栋楼,天黑就没人了,后面是荒坡,你一个女孩子会害怕的。
这么关切地语气,搞得我不知所措起来,我觉得自己的要求多么不合时宜,如果再要求下去,就变成不可理喻了。我知趣地打消了搬房子的念头,后来一个同事说:
你傻,图书馆那么多人,还缺你一个哇!你又任课又跑到图书馆帮忙,想干吗,骂她们不干事还是去抢饭碗?!
……呃,好吧,我真的没想到这一点,只想到义务劳动便可以又方便又免费看书啊。
于是我仍然只能借书看,借了还,还了借。
在小城里读书,其实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既难以借到好书,又难以坚持。
周边认识的人很少读书,即使都是老师。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一是打牌,二是八卦。在学校办公室的公共话语圈里,牌局和八卦永远高居话题热门排行榜第一,三五成群,不舍昼夜。而且,小城实在是太小了,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一个小圈子里,相互监视,看谁任性,看谁出格或另类,自己也是小心谨慎,简直修成反侦察的人精。我从来不知道,在一个县城最高级的学校,也有这么顽固的反智风气。
我会打牌,但是不爱,我爱看书,是个另类。
我小心翼翼约束自己的言行,生怕有什么地方不合规矩了。还好先时学校的管理比较松散,还不需要坐班,下课后躲进宿舍读书写字,把自己搞得形销骨立。
我的孤独,在小城里无可排遣。
3
生之寂寞,在我感觉,还有漠视。
那时我教了一个文科班,这个班就好像我唯一的孩子,当然珍贵,所以我很爱恋,很用心,我想:就算负了全校的理科班,只便不负自己的文科班,那也就够了。
当然我要最好,不错的,确实也很好,成绩好,氛围也好,这于虚荣的我,是一种宽慰。和学生在一起,很开心。他们年轻而活泼,像群小鸟,叽叽喳喳地叫:
“老师,你干嘛教地理啊,地理好难哦!”
“相比起来,我觉得数学和物理更难。”这是我的心里话,过去读书时自己的理科就很差啊。学生也不说话了,她数学确实比地理还差。
“老师,我读了你的诗,你来给我们讲一讲诗应该怎么写?”
“那是语文老师的事情,问我也答不出来。”但我还是故弄玄虚地说,诗是用来感受的,多读就会了。
有一天,一个很聪明的孩子问我:“为什么书上说,古来圣贤皆寂寞?”
我更答不上来了。
我还教了五、六个理科班,上这样的课就没什么成就感,学生对这种不要高考的副课从来不屑一顾,班主任也绝不会强调。这样的理科班,我包揽了一大半,这让我有一种林黛玉的尖刻: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么?……但,还是诺诺地去上。
我上课的时候,这帮大孩子们恳切地请求我:
“老师,今天可不可以让我们自习呀?!我们作业好多哦……”
刚开始,对这样的学生满怀着无比的义正言辞:你们不能把高考当做唯一的指挥棒!地理这门学科还是很有用的,长知识、强素质才是我们学习的目地……
我还有一点小愤怒:好些个兔崽子,本姑娘的课就如此不堪么?!……
渐渐地,我的义正言辞偃旗息鼓了,愤怒变成了同情,每个老师都这么讲,我,不是太俗套了么?
于是我不再做要求,只要通得过学业水平测试,我多说也无益。如果听累了,那就上自习吧;如果作业做累了,那就讲课吧。也许我的作用,告诉不了他们,世界那么大,那么异彩纷呈。
老师做到这个份上,我感觉挺悲哀的。但如果不这么做,耽误了孩子们的高考,我的罪过岂不是更大?这样的环境,我和我的学生们都必须面对,但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敢面对我的理科学生,毕竟,我的所学传授给他们的,很少,这令我感到羞愧。
直到有一天我离开了小城,离开了学校,一个学生告诉我:老师,那时候只有你对我们最温柔。我好感动,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从来都没有学生这么说,我以为我的理念根本难以影响到他们。然而还好,不完全是。
于这个无奈的世界,我一直感到孤独。可是,谁不孤独?谁不期望自由与安慰?而我一直以为,教育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智。
4
因为课不多,每天都出去瞎转,除了散步,也常常去爬山,去各色的景点游玩。小城是一个著名的旅游区,全城人民都热爱旅游,我也爱。
但是有一天,我听到一个谣言,谣言把那些热爱旅游的,叫做钻树林的人。那些钻树林的人,在树林里怎么怎么样……
我十分反感,不愿再去爬山,唯恐被说成是那钻树林的人。我想如果不愿多说话,总可以选择远离纠纷。
我写了一首诗:
望着晚风里沉默的昏黄,-
我像夕阳一样忧伤。-
你说过的那些幸福的谎话,-
我明明知道,-
也要永远放在心上。-
但那些流言的冷箭,-
已把我柔弱的心刺伤,-
我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躲避,-
茫然而迅速地逃离现场。
……
5
我依然继续独来独往,比如去湖边上散步,去田野里看花。
茑萝的叶子如盘丝,交错互生,牵枝漫藤,有柔肠百转的纤弱,阳光却怎么晒也不怕。花期很长,从入夏到深秋一直开,花朵很小,有些儿慌,但嫣红嫣红的,像五角星,细白蕊儿,忙忙地开了一大片。但是,喜欢也不能折下带走啊,一到手,片刻就萎顿得不能看了。茑萝终究是一种苦情的花,艳质弱魂,让人无可奈何地疼。
我凄苦的情绪被感染,郁郁寡欢。
有个男孩子常常来看我,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这个男孩子就是后来我老公。看我这么消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说:
“要不然去找找人,把我调到这边来,然后,把你爸妈也接来,行不?”
我实在没法子,点头答应。
但那时的我,既懵懂又迂腐。谁和谁是什么关系,谁是谁的亲戚,小城里所有的政务大事,都会成为学校老师的谈资,这些隐秘的故事,比我读的小说还要精彩。敏感的我知道,一个学校也是一个政坛。
二十五岁的时候,在孤寂中,我渐渐懂得一个道理,在我们生活的环境里,政治是无处避免、无处可逃的。
我孤寂的人生,到了涅槃的时候。
终于有个老乡告诉我,县长和你也是老乡,你去求求他看?于是我们开始准备。
在一次老乡的饭局上,我见着了县长。由于从来没有见过当官的,我高度紧张,当我颤巍巍地站起来给他敬酒的时候,杯子里的酒差点洒了出来。
然而,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我从来都没有求过人呵,我说不出口。
老乡着急地责备:怎么了你!怎么不说!
我安慰那个男孩子说:“不是你来的问题,是我想要离开。”
我知道,我放弃了,唯一的留在小城的机会。
6
时间到了2011年,我终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既然无可逃避,何必纠结于做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离开了小城,选择了一个行政工作,还是某个小城,而且去乡下。
所有被我定义为朋友的人在那一刻都跳了出来,可惜没有一个人赞成,他们是在关怀我,挽留我:一个爱与花草蓝天书籍孤独作伴的人,去往更野蛮更荒芜的乡下,无法想象。然而,我心意既决,怎样都不回头了。
辞职的那一天,校长把我的辞职申请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对我说:
“曹老师,你应该去文联之类的单位比较适合……”
我沉默着,只看着他笑。校长不好意思了,也笑着说:“还是公务员的吸引力大哦,把我们优秀的人民教师都要挖走……”
我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感谢,谢谢校长,谢谢学校给我的平台,以后无论在什么岗位上,我都会怀念。
我曾经想做一个好老师,只是这让我感到忧伤。也许,没有人对不起我,但是所有的人都让我感到孤独。
7
离开小城的那一天,我很贪婪地沿着湖和田野,走了很久。
阳光那么好,那座举世闻名的大山巍然挺拔,那片宽阔茫远的大湖烟波浩渺,景色绝伦的小城山水,已经深深地映入我的心里了。我还是流了泪,毕竟在这里呆了三年,还是热爱教书,我一直以为,我会在这个渊明故里、百里画廊的小城教书到老。但,还是没有。
我采集了一包茑萝花的种子,带离小城。
他们不懂,如果缺了一种可以依附的爱,和可以呼吸的自由,就像是缺了空气。
离开小城后,我把茑萝种在一个花盆里,一晃很多年,又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但好像一切在意料之中,茑萝没有开花,我没时间浇水,没时间侍弄。远离,便没有依附,我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它真是一种凄楚的花朵,所有的方向奔赴同一个目的,缠绕成曲曲折折的心事。
今年初夏,发现茑萝发了芽,灰褐色的一点,十分不起眼,但我立刻知道,我的茑萝终于成活了。在不久将来的清晨,我的窗台会有星星点点的绯红,我可以收获一包花种,明年,后年,从此以后,会越来越多、越来越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