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小事
近日柳府出了两件喜事。其一为柳大少爷柳远成亲了,这其二,便是柳小少爷柳知高中了。
柳太傅柳羡身为如今朝廷的中流砥柱,比起第一桩喜事,他倒是更愿提一提第二桩。香火传承固然可庆,可幺儿做官,便是柳家为皇室鞠躬尽瘁更添了几分助力。如今皇上身子骨远不如从前了,朝中虽一片平和,可私底下暗流汹涌。柳太傅居安思危,深觉职责重大,道阻且长。每每夜中惊起,不是梦见怀王篡位就是云家弄权,因此纵然行事如清风朗月,在朝中颇得深得敬重,脸色也总是难看的。
明日就是颁发新科进士封赏官职诏书的日子了,柳羡不由得思量一番。柳知虽春闱高中,可并非什么靠前的名次,看来顶多只能封个从六品,再外放地方。柳羡刚正自持,定不会为了儿子去讨便宜,该熬的还是要熬,日后出人头地了,才算是柳家好儿郎。[由www.telnote.cn整理]
想着想着,柳羡惊觉,从下朝回来,已半日没见柳知了。
“柳小公子,恭喜啊。”颂世书局内,馆主苏方易正笑吟吟将刚沏好的茶推给面前书生模样的人。“只是日后,这稿子,怕是莫再多写了。当了官……不比从前,总得注意身份。”
那书生一袭长衫,风姿秀雅,正是新科进士柳知。柳知端起茶,闻言笑道:“苏馆主说笑了,我若是封笔,贵馆可不就亏了?”
苏方易睨了一眼柳知方才润色过的书稿,字迹飘逸,赏心悦目,心道柳知还真是风趣,但是客气一下罢了,哪让他当真了。
“说实话,我俩结识这么多年了,我一向不明白你为何总写这些志怪传奇。民间故事多而繁杂,江湖上又瞬息万变,虽为茶坊戏馆津津乐道,可终究难登大雅之堂。你若是个穷书生,科举之余难以维持生计倒还好说,可柳府乃名门望族,你又是太傅的幼子,那就是自损门面了。”
柳知隔了袅袅茶雾轻笑一声,并未接话。
“你自小学的都是些典纶雅贤,名家之作,怎样就走了这条岔路呢?”
柳知左手拂过书稿,淡淡道:“兴许我生来就并非是什么世家的公子,只是向往快意江湖的一抹浮尘罢了。”
“是啊,西山红叶生的名头谁人不知,只是众人不知这传奇逸事竟出自柳太傅幺儿之手。也是……你莫不是要藏一辈子?”
柳知沉吟一阵方道:“我仍记得我爹教我的第一部书,并非《论语》《中庸》之流,而是《横渠易说》。我学会的第一句便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苏方易点了点头。
柳知轻啜一口茶,依旧不徐不疾:“我爹……不,我们柳家,总是如此。因此我幼年习文,我爹并不期望我如何惊才绝艳,倒是扎扎实实逼我看了诸多忠臣录。”
此时门口一个小厮蹇进来,苏方易将书稿摞起递给小厮,又转头向柳明白:“柳太傅一身风骨,想来也定能登入礼部修撰的忠臣录,成为后世典范了。”
“料想正是如此,因此即便是我再钟情的文章,大抵也只能顶着西山红叶生的名头来刊印了。”柳知面上波澜不惊,仍旧不徐不疾道:“生作柳家的人,便要做好柳家的事,这是柳家给我上的一把锁,亦是我自己上的一把锁。”
是了,苏方易转念一想,离柳知头一次来书局找上他,已经过了六年春秋,而书局上下的人,只以为这二位是什么至交,竟丝毫不知柳知就是西山红叶生。
苏方易与柳知相识多年,了解他的脾性,要不就不写,否则就是大手笔。他忽而有些好奇,问了一句:“你此次的传奇又是因何而做?”
柳知眉目稍稍显出了些光彩,道:“我两年前曾去过一趟丰乐县,你可曾记得?”
“你是说你差点在寿念山慈寿姥姥庙险些走失那次?”
柳知皱了皱眉:“我但是同一位老者攀谈了一会,并非走失,是那群小厮大惊小怪,想必回来还传出去不少。”顿了顿又道:“那时,我听闻丰乐县有个村子,十多年前一夜之间竟陷了下去,好似一个大碗,便得了个大碗村的名字。慈寿姥姥棺也是那时从水井浮上来的,之后便被尊为神仙了,我但是好奇想去寻访一下慈寿姥姥的仙身。唔,这自然只是一种说法,我并不信鬼神,只是此事诸多蹊跷,我实在很有兴致。”
苏方易点了点头:“这确实算桩奇事。”
“我在慈寿姥姥庙逛了一阵,并未发现个性之处,倒是有位老者的话,令我遐思不已。晋有陶公所做《桃花源记》,所言捕鱼人之奇遇,实在精妙绝伦,绝非机缘巧合所能为之。而慈寿姥姥棺木从地底浮起,其中缘由,无人可知,却令我想起了从前听闻的一个黄泉国传言。关于此事,我不便多言,所思所感,尽在这本《乱世侠盗》里了。”
送走柳知后,苏方易不禁心生感慨。
“日后凡我所作,均送至颂世书局,只有一条,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是西山红叶生。”
六年前苏方易看着举止端正,温和儒雅的少年郎递过来一沓手稿,首页清秀墨迹凝成几个字:琅岐旧事,抬头听见少年似是不经心提了这么一句。
那夜,苏方易反反复复翻阅柳知的手稿,久不能眠。
没想到这少年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模样,竟也能写出这等江湖风云,恩怨纠葛,难能可贵的是,这故事不长却跌宕起伏,细节处显然经过了几番推敲,寻不出纰漏,结尾似意料之外,又合情理之中,恰似余音绕梁不绝于耳,真可谓是妙笔生花。
果然,柳知这本《琅岐旧事》一经刊印,不多时便被哄抢一空,人们纷纷猜测这西山红叶生应当是哪位归隐的大侠,闲暇之余作些年少时的传奇经历,顺便赚些小钱。
而柳知,仍旧是过着自己规矩的日子。只是偶尔,苏方易能觉察出他眸中翻涌的倦怠之色。
这小子,就应也想堂堂正正将西山红叶生换成柳知这个大名吧。
柳知一回府便被柳羡叫去了书房。
“明日就是封赏官职的日子了,你今日不好好在府中准备,怎样倒不见踪影了?”柳羡面沉如水,指节轻轻叩击桌案,那时缓时急的声音听得柳知有些惶恐。
“今日确实在外逗留了许久,孩儿请罚。”柳知说完这句,便垂首不再多言。
柳羡细细打量着面前已经长大的儿子,忽而心生一股怅惘,收回手道:“罢了罢了,反正也由不得你野几天了。”
柳知头一回见爹放软语气,觉着有些无所适从,刚想说些什么,只听得柳羡又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从前因为考科举推脱亲事,这回却不能再躲了,我同你娘已为你物色好人选。户部侍郎李家的大小姐,姿容俊秀,端庄娴雅,与我们家门当户对,甚好。”
柳知恍若当头一道霹雳劈下,猛然抬头,被柳羡“甚好”二字直直钉在原处,动也不动。
柳羡见柳知这反应,心底一沉,终究只是摆摆手道:“无事便回去吧。”
“爹,我……”柳知张了张口,觉得喉咙有些涩意,满腔思绪连一个字都囫囵不出来,直化成焦灼的燎火在心口烧。
柳羡目光说不上温和还是严厉,只是定定看着柳知,继而叹了口气。
“知儿,你该醒醒了。”
柳知心头焦灼宛如被一头冷水兜头浇下,短暂的迷蒙化作清醒,扯了扯嘴角道:“孩儿明白了。”
踏出书房时,柳知不知为何想起了从前某位同在太学求学的王某(名字不记得了,倒是依稀记得是王家人),似乎比自己年长几岁,终日放荡不羁,流连于花街柳巷,还曾当着夫子的面大放厥词“外头鲜花多得是,老子何必为了一朵闻都没闻过的放弃一整片花丛?”。之后听闻他被罚抄了五遍礼记,倒不是夫子罚的,而是他爹最后忍无可忍将他吊起来打了一顿后扔给他的。
柳知秉承柳府家风,自然是位正直少年,绝不会羡慕王某轰轰烈烈之所作所为,因此那时虽未嘲笑王某一番,可亦不愿与王某多说半句。可直至今日,柳知心底稍稍才觉出来一丝凄凉来。他抬头望着这四四方方的大院,飞翘的青瓦檐角,染着秋日独有的水色,轻轻挑起身后那片迷蒙蒙的天。光影流转的夕色下,一切都纤毫毕现起来,就连映在墙上的一个人的影子也分外清晰。
倒不是觉着有许多红颜知己有多好,只是王某纵然被罚了,被当做笑柄谈资,可那份直言不讳的心,是柳知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他自幼被告知的只有礼义廉耻,家国大义。都说少年风流,多少有些年少轻狂,可他的轻狂还未显出一丝端倪,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就早已逝去了。
柳知曾天真地以为,就算一辈子做不成个浪迹江湖的大侠,也要于京城一隅留一分侠气存世,写些传奇轶事,便算是略尽绵力。
也是,真正的大侠哪会像他如此窝囊,连拒绝一个不相识的女子都不行。
柳这个姓,果真一辈子无法摆脱了。
回了房里,柳知坐在案前,静磨墨,饱醮笔,眼前腕下,已有乾坤横据胸中。
文不能果作,而作不能复佳,故一念之误,往往全盘皆输。柳知自幼习文,深知古往今来传颂佳作往往皆无意得之:远有太史公牢狱中忍痛为之其得意诸传,近有王子安滕王阁大兴提笔其锦绣文章。故行文如流水,不苟袭一字,不轻下一笔,则立意全出。
只是明白这些又如何,在柳家人眼里,这些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柳知顿了顿,笔尖一滴墨忽而滴在纸上,洇出了一个不大的黑点。
苏方易捧着《乱世侠盗》,正看到侠盗之一山谨掉入地底黄泉国中,与绝色公主蜜蜜儿一见倾心。他“嘿嘿”笑了两声,想起二人某次谈论柳知未来的孩儿时,柳知只是弱弱地说了句“孩子叫桐倚好,男孩女孩都能用”,便满脸羞涩,活似要出嫁的大姑娘。未曾想柳知也有如此多情的一面。
再往下翻了几页,他愣住了。
山谨想回到地面,与蜜蜜儿偷偷商量了一番,二人决心私奔。当他们攀上了黄泉国中最高的塔,蜜蜜儿却被一把疾飞而来的长剑钉住了胸口。
山谨与那偷袭之人缠斗,那人却指着山谨身后的蜜蜜儿道:“不是我杀了她,而是她本就不可能同你回去。”
山谨最后明了。原先黄泉国人并非凡人,而是幽灵痴怨之气汇集所聚,修成人形,长存地底。而他们若至阳间,便会化作尘土,灰飞烟灭。
临行前,山谨握着蜜蜜儿的手,许给她一个完美前景:“蜜蜜儿,等我们回到地面,我会带你去看遍大好河山,享遍天下美景,我会在一个无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搭一座小房子,给你做许多小玩意,让你,让我们以后的孩子有个温暖的依靠。”
蜜蜜儿一双水眸望着山谨,眼中的深情满得似乎要溢出来,柔声道:“我等着。”
那时的蜜蜜儿,究竟是怎样想的呢?明知是飞蛾扑火,却依旧奋不顾身,最后竟落到灰飞烟灭的下场。若是割舍这段情缘,在黄泉国安心做一位公主,岂不更好?
故世人往往愚昧中持续残酷的清醒,麻木里留存满怀的利己。但兴许会有少些人留意到,蜜蜜儿至始至终,都是微笑的。
她始终在为自己而活。
苏方易收住笑意,短暂的恍惚过后,又继续看下去。
柳知已提笔挥就“紫须侠传”四字。
窗外已疾风骤雨,雨滴声声急促,伴着柳知愈发龙飞凤舞的字迹落下。
山谨醒后,举目四望,却正是他落入黄泉国前所在之地。只是高山变低岗,沧海又桑田。他只能攥紧蜜蜜儿化作的粉尘,抓住此行最后的一丝真实感。悲痛之下,山谨性情大变,褪去了从前的轻佻快意,变得沉默寡言。只是他胸前,永远挂着一个小袋,里面装着蜜蜜儿,装着他那颗已逝去的少年心。
而此时,柳知已和衣躺下。
他终究明白,什么枷锁束缚,全不是柳府带给他的。若是自己从未想过挣脱这一切,思虑再多也是枉然。
从很久之前,他就早已做出了抉择,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迟早的事。
山谨多年后与魏昌公主相恋,魏昌公主温婉聪慧,并不介意山谨时刻带着那个小袋子。二人成婚,日子也倒也顺遂。
《乱世侠盗》最后的结局里,山谨为国而死,魏昌公主亦殉情而去。她对山谨的爱,丝毫不逊于蜜蜜儿,再成佳话。
苏方易又摞起书稿,凝住神色拢了拢衣襟,脚底生寒,觉得窗外风雨实在有点大。
几年后,西山红叶生封笔之作《紫须侠传》问世,民众又是哄抢一空。一位少年凭着本事挤破头皮拿到一本,兴致勃勃带回怀王府,就着精致茶点细细品读。从正午读到夜深,他方才意犹未尽地偷偷藏到床底下。
再过几年,这个少年在暮云花香处问起一个人:“你是先太傅柳羡的孙子?”
“……正是,晚辈柳桐倚。”用着不徐不疾的口气,那人认真回答道。
“你也喜欢看西山红叶生的传奇?我那儿有好多本呢,改日探讨一下。”
又是多年以后,少年长成了自得其乐的青年。一次酒醉微醺下,他还是对着那人问:“我想问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说到的西山红叶生?”
柳桐倚顿了顿,道:“西山红叶生八年前就已作古,殿下切莫伤情。”
“你为何明白?”
“因为西山红叶生,正是家父。”
青年眼睛一亮:“这……这可着实令人意外。你们柳家竟出了个这么传奇的人物。”
柳桐倚微微一笑:“家父并非什么传奇人物,他是鼎鼎大名的西山红叶生这回事,我也是前两年偶然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他与你想象中的不尽相同,在家中,他对我,对我母亲都关怀备至,在我眼里,他是个极好的父亲。”
青年倏地笑了:“这正如《紫须侠传》中的最后一句了。”
“从古到今,多少江湖义气,英雄豪情,都是一壶好酒,一场大醉,一夜好梦。”
(向我女神大风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