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记忆与印象散文
【磁器口】
长长的巷弄是从古代延伸出来的。青石板上刻满挑夫的脚印,每一个足迹都是一段历史的缩写。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间漏下来,安静如卧在石阶上那只睡觉的猫。阁楼上,坐着喝茶的老人手摇蒲扇,目光注视着墙上挂着的一张渔网。他曾经也许是个渔夫,站在木舟上,向江面撒网,夕阳和晚风都在他的网中歌唱、舞蹈,他的生命中回荡着岁月的涛声。如今,大江东去,波浪滚滚。所有的鱼都从他的网眼中逃走,留下他自己,成为网中人。
林立的商铺旌幡飘动,吆喝声此起彼伏:古镇鸡杂、毛血旺、张飞牛肉、香酥麻花、过江鲫鱼……店主穿着旧时代的衣服,不知疲倦地喊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却很少有人问津,只忙着取下肩上挎着的相机,对着一排排仿古的店面,啪啪按动快门——寻找消失的文明。
几个算命先生,盘坐地面,闭目养神。摊开的红布上写着:能推远古知未来,能算祸福卜吉凶。空闲时,他们也会凑在一起打打牌——都是神算大师,打牌时,居然也出“老千”。
一种文明消失了,另一种文明总会诞生——这是乐观主义者的文化发展论。而现代文明往往是站在传统文明的废墟上找饭吃,他们说:这叫继承与创新。磁器口,一个古镇。满街的画家在这里卖画,众多的书法家在这里替游人设计签名,三两个披着长头发自称搞艺术的年轻人,蹲在巷道的拐角处,给人画漫画,20元一张。这里的每一个艺术工作者都在试图告诉人们:艺术不能脱离生活实际。
也有真正超然于物外的人,比如,江边那个垂钓者,手持钓杆,静坐在裸露的河滩上,从上午到下午,从黄昏到傍晚。路过他身边的人都要朝他看一看,不知道他是在钓鱼,还是在钓时间。
【朝天门】
纤夫拉纤的号子仿佛还在耳畔回响,裸露的脊背是一座座山的脊梁。长长的纤索是一根根水做的绳子,它创造了一种美学,衍生了一种文明。朝天门,朝天开的门是什么样的门呢?陡峭,还是险峻?出发和回归都要从这扇门穿过,穿过这扇门,就穿越了生死,穿不过这扇门,要么留在蜀地,成为一个永远的幸存者,要么留在天国,成为一个永远的流浪者。这两种选择,似乎都是纤夫所不愿意的。
那么,出发吧!把川江号子吼起来替自己壮胆,别去管妻子,就让她站在江边的望夫石上看着自己匍匐的背影,把眼泪淌成江河,送我上路。也别去管孩子,他(她)还太小,人生的很多事他(她)都不懂,就让他(她)躺在母亲的怀抱里熟睡吧,把浪尖上晃荡的木船当摇篮。当他(她)醒来的时候,也就长大了。
朝天门——就这样成为了巴渝儿女打开世界的一扇窗口,每一个打开这扇窗口的人,从此便记住了冷和暖、爱和恨,也从此学会了承担和使命、感恩和敬畏。
一声汽笛响起,我的记忆被现实拉回。牵着宠物狗的妇女在广场上走来走去,放风筝的孩子在地上边笑边跑,他们的记忆已经被生活改写。长江和嘉陵江里的水越来越浅了,轮船也不再远行。搁在水面上的船只被人用铁链栓牢,改建成“水上家园”,玩麻将、唱歌,还可以搞搞按摩。外地来的朋友,都要去那里拍两张照,把风情拿回异地去兜售。人们都习惯了把失落的文明当作苦难来欣赏和赞叹。
总有成双成对的青年情侣,喜欢站在朝天门码头的石柱栏杆上,平举双手,学着电影里的画面,演绎爱情的传奇和浪漫,他们的吼声惊吓了椅子上坐着打瞌睡的老人。不知道他们的爱情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像曾经站在江边望夫石上的女子那样,向着丈夫离去的方向,把秋水望穿。
黄昏落下,江水无声流逝。
【解放碑】
楼层越高,地上走着的人就越小,这不是距离造成的落差,而是文化产生的裂隙。我第一次带着乡下的母亲和五岁的侄儿来到这里,母亲抬头望望直耸苍穹的高楼说:住在上面的人在什么地方挑水吃?五岁的侄儿望脱了头上的遮阳帽问:住在上面的人怎么爬上去,他们个个都是“蜘蛛侠”吗?针对他们的提问,我缄口不语。面对这座现代化的繁华都市,我的疑问不比他们的少。
母亲。侄儿。我。都是城市的局外人。
重庆百货大楼是一座迷宫。上班和下班的人都要进去逛逛,有时是为了买东西,有时什么也不买,主要是体验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和快感。重庆的路陡,山高,谁要是站在了地势的制高点,谁就是生活中的“王”。我好几次想走进去,替侄儿买个书包,替母亲买个发卡——那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最终,我还是没敢进去。那里面太复杂,琳琅满目的商品太迷人。我怕一不小心,把自己弄丢了。我只有一条回家的路。
母亲牵着侄儿的手,站在大楼入口处,泪水涌了出来。
重庆书城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那里不需要门票。我总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知识分子,在里边东游西逛。现在写书的人太多,看书的人太少。老人们喜欢看养花喂鸟的书,青年人在看言情小说,学生们在读科幻作品。我进去的时候,恰逢一位著名作家来这里签名售书,他坐了一会,见来买书的人不多,就走了。我是这位作家的崇拜者,我买了本书,想请他签名,结果他送了我一册。我和他同时获得了安慰,不知道这叫不叫惺惺相惜。
我走出书城时,突然发现母亲不见了。当我找到她时,发现她混在几个民工之间,坐在书架下睡着了——那里面开了空调,很凉快。
解放碑的碑座广场上,经常有明星来演出。港台的,大陆的,国外的……他们是这座城市里的另一种火焰和激情。当他们唱饿了,跳乏了,就去吃火锅,一边吃一边欣赏夜景。他们吃火锅的样子,很像我蹲在路边小摊上吃面条的侄儿——狼吞虎咽,毫不留情。
我牵着母亲,母亲牵着侄儿,准备离去。我们同时听见解放碑碑顶上的时钟猛然响起。
每到一个小时,它都会发出一阵响声。
钟声为谁而鸣?
【菜园坝】
房子在房子上获得幸福,路在路上延伸,流浪的人还在继续流浪。
火车和汽车经常在这里碰头,像一对对相恋的人,见了面,叙叙旧,然后,各走各的路,把思念和牵挂留给时间去回忆。
有的人来了就舍不得走了,他们住在天桥下,睡在候车室的过道上,看到姑娘喊阿姨,见到小伙叫叔叔,乱蓬蓬的头发遮盖着他们的脸,也遮盖着他们的身份。路过的人都躲着他们,仿佛他们是潜伏在这座城市里的病菌,谁沾染上,谁就会遭受厄运,甚至,使整座城市都患上重感冒。
也有的人从这里走出去,就不再回来。有的人是不想回来,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爬了大半生的坡,累了,想出去找个平原躺一躺,把人生的累赘统统忘掉。一扇门站久了,都想成为床。有的人是想回来却回来不了,钱还在包工头手里拽着,被工伤致残的躯体还没有康复。他们每天躺在工棚里,掉眼泪。日子长了,就把这座城市遗忘了,故乡也就成了异乡。
我每次从菜园坝穿过,都有人认识我,他们会主动上前给我打招呼:喂,发票、车票,要不要。还有几个“棒棒”,一看见我就跑过来:先生,我给你提皮箱,5块钱扛到家。老板,我只收3块。另一个抢着说。我没有理他们,转身走了。我一走,他们就打架,打得很凶,还见了血。
来来往往的人在这里汇集。
奇奇怪怪的事在这里发生。
一个人寂寞的时候,我喜欢站在两路口的立交桥上俯瞰菜园坝,那时的它是这座城市的一个胃,胃口张得很大——等待着谁的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