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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家塘志

发布时间:2024-07-01 23:28:39

  褚家塘志:为消失的村庄留存历史

  褚家塘是上海西南一个自然村,也是原莘庄公社下属一个生产队,在城市化进程中于2010年最终被全部拆除。几乎在村庄消失的同时,她给我们留下了一部全面反映村庄历史的志书,这就是由我这个褚家塘人撰写的《褚家塘志》。《褚家塘志》是这个自然村的村志,也是这个生产队的队志。志书被列为闵行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丛书,并已于2010年12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它记录的虽是一个自然村(生产队)的情况,保存的却是一个历史时期中国江南农村的生产、生活画面,从中可看到一个时代的许多历史细节。

  (一)

  现在出版、标以“××村志”的志书,从其记述范围看,其实都是行政村志,里面包括有若干个自然村,亦即是原来人民公社下属的一个生产大队,里面是有若干个生产队的。以一个自然村(生产队)为记述范围的志书,就我的阅读范围和网上搜索看,尚未见到。为一个自然村(生产队)写志,难度很大,最主要是资料缺乏。因为大量的馆藏档案资料,基本上都是以人民公社为单位的,生产大队的内容已比较少了,生产队的内容在馆藏档案中更是相当有限的。

  我之所以撰写《褚家塘志》,因为她是生我、养我的故乡,除了当兵六年外,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褚家塘,现在还和褚家塘人一起,住在上海西南乡下头一个动迁小区里。我熟悉褚家塘老宅、新村的每一间房子,每一家人家。这里有我的亲人,也有本家、族人和朋友,我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也知道他们的性格脾气,熟悉每个人在不同情况下会讲些什么闲话,和会用什么口气说话。我曾和他们在一起做生活,寻工分,我的汗水流到过褚家塘每一塘田里。我曾不止一次地同人吵过相骂,也三不时看到别人之间的相骂,甚至相打。生产队虽小,但它是社会的一个细胞,就像老古闲话讲的,麻雀虽小,五脏完全。社会上的阴晴冷暖,在褚家塘也都会有反映。这块小小的土地上曾经有过狠抓到底的阶级斗争,有过彩旗飘扬的大干苦干,有过喜上眉梢的粮食丰收,有过牵动人心的喜怒哀乐。几十年中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参与,我知道,我熟悉。我有责任和义务把自家宅基的历史整理、撰写出来。

  现在,褚家塘已从地球上消失了,彻底地消失了,老房子、新房子都已全部拆除,一间不剩,世世代代居住在一个宅基上的褚家塘人也被分散到了六个动迁小区里,互相之间连见一次面的机会也变得非常少了,后代之间也逐渐变得互相不认识了。在城市化进程中,褚家塘这样的宅基会越来越少,远处的不说,我所在镇原共有87个生产队155个自然村,这该有多少老房子啊!但这些存有丰富历史、建筑、民情风俗信息的老宅基在最近一二十年的时间里先后被全部拆除了,然后把土地卖掉,把生产队撤掉。我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再也不会有自己的祖地、祖居而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更显得记录、留下相关文字的迫切和重要了。

  我所以敢撰写《褚家塘志》,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手头有足够多的资料。几十年中我有大量原始记录,还注重收集、保存了不少,比如手头有30多年前我亲手绘制、刻印的包括褚家塘在内的全大队地图册,有多年缴售农产品、出售生猪的原始发票、土地承包责任书、大队编印的几百份“战报”,以及自家拍摄的录像带、老照片等等,这些现在变得唯一而珍贵了。这些资料原是为文学创作准备的,可在撰写《褚家塘志》时也派上了用场,对我的撰稿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方便。

  1983年2月,我从学校被抽调出来,有幸参加了解放后第一轮编修地方志工作,在编撰《上海县教育志》的同时,还参与了《上海县志》编撰工作,持续有八年多时间。应该说,对编修地方志,我多少有些体会。后来,虽然我转为写作农村散文、研究上海方言和明清吴语,但对各类地方志书、尤其是村镇志,仍一直关注着,还忙里偷工夫,收集和阅读过若干部本市及外地的村镇志。另外,生产队的资料虽然缺乏,我仍到处寻找,正式的收集工作前后达三年之久。当《明清文学中的吴语词研究》一书完稿出版,我立即转入撰写《褚家塘志》了。我还对自己有个要求,即在写作中作些努力,吸取诸志的优点,避免资料的堆砌、罗列,并想在深度、广度上有所突破,同时对以前拙作中如方言词语写法、释义等的差错,志书有涉及时予以修正、补充。现在志书写好了,我可以这样说:我尽力了。

  (二)

  褚家塘消失了,她的历史在《褚家塘志》中。那么,《褚家塘志》中记载了那些内容呢,或者说,志书为褚家塘留存了哪些历史呢?全书共十六卷,分为概况、政事、土地、经济、农业、住房、人口、物产、风俗、方言、人物、艺文、事录、杂记、文献、附录并附索引,共24。8万字。

  资料性是志书的本质属性,志之重要在于资料。撰稿时,我着眼于资料翔实完整、记述求真存实,以保存原生态的信史为念。全书力求资料全面而系统,如卷三“土地”中记有土地改革后,“褚家塘共有土地面积427。953亩(其中国有142。151亩,私有285。802亩),基地面积15。744亩”等,并按户列表展示是时各家庭占有土地与房屋情况。农业合作化后,在记述生产队集体土地面积长期不变的同时,另有标出1977年土地现状的地图,用表格列出全部103块土地的习惯亩和市亩两种面积。1992年起被征用,书中详列征地文号、时间及数量;最后一次征地后,有因已无士地,按规定撤消生产队建制等记述和附有文件。其他卷中还有逐年的粮棉油作物亩产、总产量,农副业总产值、总收支以及年终分配单价、分红金额总数、家庭收入情况等,这些都是可以存史的,有较高的资料价值。这类有价值而完整的典型资料还有如绞圈房子,它本来是当地、是上海,也是吴地长期存在过,且比石库门更有特色的一种住宅建筑。它至今不仅未被人们重视,而且由于种种原因,这种应该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特色建筑在这二三十年中几乎全被拆光了。各种县志、村镇志虽有记载,只是因记述者对其缺乏感性认识,熟悉程度不高,并直接影响到记载都过于简单,连名称写法也因记音而不统一。1980年代时,我就已经将“绞圈房子”写入县志中,但限于体例,记载不能详尽。前几年我因研究上海方言在查阅明清资料时,发现了清光绪九年(1883)上海出版物上的明确记载材料,而且名称写法同我写在县志中的完全一样。这样,我在《褚家塘志》卷六“住房”中就详细记载了这种消失不久的特色住宅,并绘制了两进式“绞圈房子”平面图,配以建筑词语例释,另有若干幅局部照片。如此详尽具体的资料,在其他大小志书中从未有过,也不可能有的。它既真实反映实际情况,也可为以后的历史和社会研究提供确凿证据和方便。全书另有地图4幅,包括1977年自然村地图、位置图、土地田块图和老宅住房分布图,形象直观反映了这个村的地理环境和历史原貌。卷首48幅反映当地特色的老照片,可为后人留下当年生产、生活的印记,也可为学者研究生产、生活习俗留下原始资料。图表、照片的使用,又使志书体例更完备。

  《褚家塘志》记载内容实事求是,真实可信,客观反映了一方地情,可谓是一村之史。阶级斗争是当年长时期坚持的头等大事,在一个自然村又是怎样的呢?卷二记到,1950年土改评定各家阶级成份后,到1964年“大四清”运动时重新划定家庭成份,此时“共有地主2户,富农5户;地主分子2人,富农分子2人,坏分子1人,右派分子1人。另有富农成份、不戴富农分子帽子者3人。”以及“‘五类分子’子女31人(其中男18人,女13人,含第三代8人)”。卷十三“事录”中另有生产队多次批判“四类分子”,还发动群众批判其他人等记录,当年处于阶级斗争形势下的农村基层状况一目了然。志书将历年开展的政治运动等作了客观记载,存于史,让人们去研究、评论,期收志书存史、资政、学术等价值之效。卷十五“文献”,则保存了1966年“褚家塘生产队四清运动总结”、1975年“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几十条标语口号等内容。对于“文革”前夕的农村四清运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实质,以及文革中农业学大寨的精神面貌,都有具体的反映,都是宝贵的第一手原生态史料,可资作史者参考借鉴。

  志书卷十三不取“大事记”而取“事录”之名,这是我思考再三后的定位。这样立目,记录的内容可更贴近村民生活,记载也可更详尽。从1942年至2009年,志书共收记录497条,除了有阶级斗争、大批判这类当年的头等大事外,还记有村民战天斗地、粮食丰收等时的具体事项和喜怒哀乐,既记事、记物,又记人,大多是档案资料中难以找到或不可能找到的资料,却是一个村庄历史中的重要内容。大跃进时深翻土地,密植种秧,评工记分时小包工、大寨式,公社办食堂时拆灶头、出饭率,连农业合作化后拖拉机第一次来耕地,第一次使用电动脱粒机,第一批退休的农民,最后一位乘坐花轿的新娘,以及何时始用电灯、始通自来水等等都有明确的记载。应该说,“事录”材料扎实,内容鲜活,记录连续,桩桩件件,皆褚家塘独有,连起来就是这个村几十年的历史,从中却可看到一个时代的许多历史细节。这种记载,不仅仅是一个村庄聚落历史与现状的综合反映,而且更具有超出其本身价值之外的一般性意义,为人们了解社会多提供一分素材,也可为上位志书补充详细具体的农村经济、社会资料,还可为将来的历史学家保存一个特定时期的最基层社会日常生产、生活资料。卷十四“杂记”有日本侵略军罪行,反动标语事件、老宅出土银元事件、小包工、大寨式评工记分、黄金瓜种植法、制作法(五则)等9节,内容各自独立而五花八门,作为资料却弥足珍贵;写作上则采用记事本末体,客观记实,穷其因果,明其始末。如“出饭率”有明显的时代特征,这是1958年人民公社建立食堂后出现的新词,指一斤米能烧出多少斤饭。食堂初办时,吃饭不要钱,让大家放开肚皮吃饱饭,不需要出饭率。很快粮食紧张,每人重定口粮标准,101天后即按出饭率给各家分饭。食堂为让大家能吃饱,千方百计提高出饭率,就往米中大量掺入卷心菜、胡萝卜等,志书有当年的11条出饭率记录。如1960年1月12日的记载是:“本来食堂一斤米烧二斤七两饭,现在陈进余试验成功一斤米烧五斤饭!比过去整整多了一倍。社员个个笑逐颜开”。后又补充记录“一斤米烧出五斤饭,是先将米放在蒸笼里蒸一下,淘洗后放在碗里,再放进蒸笼里蒸熟”,这种饭松如米花而不耐饥。另记到家庭做饭则往里掺精饲料,甚至杂草等,都是当年的真实情况。黄金瓜是当地特色甜瓜品种,据说明朝时已有种植,但现已绝种二三十年。“黄金瓜种植法”条则全程记录,保存其种植方法。“杂记”的各条记载材料具体、过程明晰,还同有关章节前后照应,内容互补,既能为研究者提供有价值的资料,也避免了村志记述千篇一律、雷同化的通病。

  我还曾想将褚家塘人的族谱整理后记录到志书中的,但终因着手太晚而无法进行(此事最迟应在1960年代前期进行),而存有祖宗资料的各家家堂及里面的神主牌,又都全毁于“文革”。现在每家一般只能上溯三代,再往上就已经说不清楚了,我家也是这样。如我虽也知道祖父有个哥哥,但就不知道名字,且现在已无法找寻到资料,如再上溯一代就更不知道了。自家的都这样,更不要说整个宅基上的了。各家成员之间现在虽然是以辈份相称呼的,但也只是上一代、上两代称呼的延续,并没有涉及往上关系的理清。且好多人家的后代也都已不知道祖上名字(尤其是故世早的女性),这族谱怎么整理?这件事最终我没有做,也无法做,只能遗憾永久了。

  根据《褚家塘志》是部小志的特点,我依照收集、掌握的大量第一手资料,合理设置篇目结构,区分不同层次的入志资料,以小见大,形象地展现了一个自然村的社会主义农村发展史。每卷例目都有可信的资料及相关的知识来作分析,各卷有机结合,合而为一,举凡土地河川、地理沿革、经济民生、衣食住行、风土人物、民俗习惯,姓氏溯源、以及村事记录等,在志书中都有具体而详尽的记载,有关专业人士评论说,《褚家塘志》“是一部编撰体例规范又有创意,资料翔实文献价值多元、能涉足学术之林的反映一个自然村画面的百科全书”(《上海地方志》2011年第2期:《一部反映一个自然村画面的百科全书》)。

  (三)

  每个村庄都是农村社会的一个缩影,有各自的历史和特点,要了解农村,就不能不关注一个个具体的村庄。这二三十年来,很多地方的生产队撤消了,老宅基拆迁了,土地卖光了,村民变成市民了,熟悉情况的老人一个个远去了。同时,种植水稻、棉花、油菜等作物,农民赖以生存、并可年年为城镇居民提供生活必需品的农田成片成片地退出了种植领域,代之以工业区、开发区、商务区、住宅区。就此,一种存在了几百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社会结构、生活形态消失了,几十年前建立的经济体制、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也不复存在。不仅是近郊的村庄大量消失,远离城市的村庄也大量消失了。这种带有全局性、大范围、特大范围里的变动,在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它在极大改变社会形态和格局的同时,对家庭结构、村民生活、户际关系、民风民俗乃至心理认同等已开始产生影响。这种改变也正在对中国的现状产生着一系列影响,并将对中国今后的历史产生影响,有些影响可能是今人无法预料的。变化前后的村庄历史还都将成为社会学家、历史学家长期研究的课题,他们需要实际事例、需要具体材料。尽早、尽快为消失或将要消失的村庄留存历史,记录下的不仅是某个村庄聚落的历史与现状的反映、变化的进程,它既可为人们了解社会多提供一份素材,更可为将来的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等保存今天看来十分常见,将来可能罕见或空缺的基层社会日常生活的资料,它的意义和价值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凸现。

  现在每个区县都有区志、县志或年鉴,但由于体裁、角度不同,好多有价值的底层资料进不了,或进入后也无法详细记载。如果能为较多的村庄留下历史,留下客观、真实、具体的历史,就可补此缺憾。当然,留存形式可多种多样,如社会调查、编修志书等。总之有留存比没有留存要好,多留存比少留存要好,早留存比晚留存要好,完整留存比残缺留存要好。当前,城市化进程在不断加快,村庄消失的速度也在加快,为它们留存历史的任务、责任凸显在我们面前,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做好此事还要有点紧迫感,愿有心人、有志者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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