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老女人
阿季婆死了,以往每次回家,母亲总会有意无意地把一些有关阿季婆及其儿子弥的消息告诉我。实话说,我心里很有些反感的情绪,但又不好直截了当地告诉母亲,怕母亲难堪。只有任凭母亲说去好了。但这次不同,阿季婆死了。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心里不禁呆了一下,我说,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母亲说:什么好好的,床上躺了三个月了,不能动,弥又不能好好地侍侯,身上都烂了。
这是我不曾料到的。还在早些年,我就听人说阿季婆还长新牙的事。孩子长牙换牙,是因为长身体,如日之升,前面还有一大片光阴正等着去经历,还有许许多多的苦辣酸甜正等着去品尝。而阿季婆,八十来岁的人了,还长新牙,这算哪回事?但善良的村人似乎是亲眼见识过,说得很肯定,说是炒得喷香的铁硬的黄豆塞进嘴里,她是能嚼得嘣嘣响的。于是便有人说:这老骨头,怕是会吃人呢。都替她六十多岁的儿子弥担着心。
我自然不可能去考证阿季婆长新牙的说法是否属实。但回想起她那付硬朗的身板,走起路来竹杖把路面戳的笃笃响的样子,我还是深感意外。
见阿季婆的最后一面,是在去年的年底。放寒假,我回家,母亲说,该到庙里去走走。我心想,还有什么庙呢?文革时期,菩萨烧了;再后来庙拆了,木料全卖了,残垣断壁,乱石瓦砾,不过一片废墟罢了。但母亲很兴奋,说是又要准备盖庙了,雕菩萨的木头都运来了。拗不过,我只好去了。令我吃惊的是,我和母亲竟去迟了。临时搭起的香案上,香烛已经点上,供品也摆上了。想想那神灵也真是可怜,在这荒丘野地里,风吹雨淋,漂泊了十几年,没有香烟烛火,没有顶礼膜拜,连身子都给毁了。如今总算劫数已尽,就要重塑金身了。好些熟悉的脸孔都在忙碌着,把乱石瓦砾和杂草运去倒掉。庙厅上已经现出大片青砖地面来,连厅下的天井都清理出来了。
在这一群人里边,便有阿季婆,依然拄着她那根黄灿灿的苦竹杖,肥大的黑裤管随着一双小脚移动,在瑟瑟的冷风中前后来回摆动着。她见了我,很惊喜的样子道:你是……?我红着脸低声叫了句阿婆。母亲过来招呼,她便对母亲说:这孩子,好些时候不见了,我瞅着眼熟呢,跑了哪里去来?母亲回答说:去外边教书,很远的地方呢。她大悟似地道:哦,教书,有出息了。又转脸对我道:记得不,我抱过你哩,你妈要去地里做事,把你丢给我,你哭,我喂你地瓜吃,咳,稀稀拉拉,屎拉我一身呢。说完很爽朗地笑了。这话我已听说过许多遍了。我很吃惊,她的嗓门还和从前一样有力气,腰背也依然挺直,只是头发全白了。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酸涩的味道来。
第二天,母亲备了一包年糖年饼要我给阿季婆送去。我依了母亲。她正在蒸年糕,坐在灶前的矮凳上往灶膛里添柴。见了我,她很高兴,让弥给我倒茶,又夸了我番懂事、乖之类的话。我已经是很多年未进她的家门了。这房子,还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楼下四周钉着的板皮已经腐朽了,而楼上一层依然只有几根孤零零的柱子,连板皮也没钉上。岁月的流逝,只能使阿季婆母子走向衰老。弥的疙疙瘩瘩的脸皮越发黑了,且添了许多老人斑。
听村里老一辈人说,阿季婆年轻的时候,很有几分姿色,谁知做新娘的那天,花轿刚抬到婆家的村口,来了土匪,给虏了去。婆家也只是一般的小户人家,拿不出许多银钱来赎,她在土匪窝里困了三年。好容易逃出来时,又腆着个大肚子,无出栖身,便只好草草地远嫁给一个多病而丑陋的叫陈三的男人,很快就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取名叫阿春。往后又生了弥,相貌跟陈三一般的丑陋。这期间,她结识了邻村挑着担子走村窜户叫卖的制陶器的手艺人阿季,便弃了陈三跟了阿季,“阿季婆”的名字也由此而来。这阿季虽然不会生养,但手头的活却做得不错,日子也还可以将就。
谁知好境不长,没过几年安生日子,阿季又死了。她也从此没再嫁人,母子仨守着阿季留下的几分薄地相依为命。好容易捱到阿春长大成人,又遇上抓壮丁,阿春在逃壮丁的路上得了伤寒,死在异乡。阿季婆连阿春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村上的老人都赞那叫阿春的长得硕壮高大,脸色白净,浓眉秀目,也极聪明,做得一手漂亮的木匠活。眼看着就到了成家的年纪,却平白遭了横祸,都为阿季婆心酸。而三分人样七分鬼相的弥却活了下来。该留的不留该走的不走。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啊。
然母不嫌子丑。再怎样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到了弥该成家的年纪,阿季颇还是给弥张罗下了房媳妇并有了一个孙女。
六0年,没得吃,村里饿死不少人。母子两眼睁睁地看着那年轻妇人带着孩子改嫁他乡去了。等到日子缓过来的时候,弥却再也没能娶上媳妇。弥想媳妇想得昏了头,每每有来村里讨饭的女人,便有好事的男人起哄着戏谑说:弥,带家里去啦.这女人不错的.弥早就垂诞欲滴了。于是在众人的轰笑声里,弥果真神采飞扬地领着女人回家去.然而,每次都过不了十天半月,弥又得继续他的光棍汉日子.于是那些男人便又取笑他:弥,你不会么?怎么连个女人都留不住?弥涨红了脸,忿忿地争辩道:怎么不会,他姐姐的,不肯分给口粮呢!这是大实话,两个人的口粮怎么够三张嘴?但是,家家的锅里都不宽绰,生产队没理由多负担一个没户口的外来女人。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地弥也死了要女人的念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是,没有孩子,便成了阿季婆母子的一块心病。
儿时的记忆里,阿季婆是家里的常客。夏日的午后,她常常会拄着竹杖出现在家门口。未进门,便高声问:“他大姨,在家不?”弥的结发妻子是我外婆村上的女儿,是母亲做女孩时的小姐妹。虽然是拐着弯的称呼,且那媳妇也早已另嫁他人,但她的嘴里却永远叫得那样真切。她在夏日里总穿一件又粗又硬的老式麻衫便装。一条冬夏不变的黑色肥大的裤子,稀疏灰白的头发在脑后绾着一个小小的髻,一双小脚虽只有粽子大小,但走起路来却相当的平稳而有力气,对于她的经常性来访,我原只以为是普通的串门,来找母亲说话叨叨家常。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心里竟是非常地想要我做弥的儿子做她的孙子。若是遇上我不在家,她便会追着问母亲:“做甚去呢,怎没见着?”若是我在家,她便会用很亲切的眼光看我,或是跟我谈一些什么话,可惜那时的我不谙世事,根本不了解她那份关切的用心。长大以后的我常想,阿季婆会有这样的念头,或许是因为我有五个兄弟的事实及她与母亲的那份交情给了她希望,也或许是因为我本身的行为给了她许多错觉的缘故吧。
母亲是一个非常宽厚非常念情的人,或许是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阿季婆曾帮助照料过我的缘故,所以自我能上山砍柴的时候起,母亲便经常地让我为年事已高的阿季婆母子砍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是每个周末都会砍担柴送到阿季婆家里去。对此,我是没有怨言的,既顺从了母亲的心意,也算是对阿季婆的回报吧。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学校里,开始有同学议论我要去做弥的儿子的事。甚至有同学开玩笑时也拿这样的话题来取笑我。但我并不在意。依然经常地为阿季婆砍柴,也为她做些我所能做的事。春天,我曾跟着阿季婆到山坳里挖过苦竹笋;秋天,我也曾与她到富屯溪边的沙地上帮她捡过萝卜秧回来喂猪。那些事在我脑海里留下的记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记得有一次,母亲也玩笑似的对我说,做弥的儿子吧,他会供你读书,以后还会给你讨媳妇呢。我知道母亲并不舍得我。母亲说,我出生后,有一缺男孩的人家到我家候了整整一天,最后还是悻悻地走了。母亲怎么舍得我呢。在她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之后。
我很明白父母把我们兄弟姐妹拉扯大的艰辛。家庭生活自然是很清贫的。记忆里最为刻骨铭心的便是每个新学期开学,我总要为学费哭上几场,至今想起来心里还发酸。也正是因为学费引发的事件,令我彻底断绝了我少年时代对阿季婆母子的那份纯真朴素的情感。
暑假结束了,又到了我要哭上几场的时候了。一天上午我砍柴回家,母亲说,阿季婆送过来二块钱,说是给我交学费的。母亲问我:“你是不是叫弥做爸了?”我说没有啊,怎么啦?母亲又说:“阿季婆说的,在小店铺,有人要弥给你交学费,你说,弥爸爸没有钱,要是有,会给的。阿季婆去问人家借了二块钱送来了。你真说过么?”听了母亲的话,我几乎要哭了,我几时在小店铺见过弥说过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叫他……她还因此问人家借钱,似乎全村都知道弥给我交学费的事了。一种耻辱和被伤害的感觉充满了我的心胸。弥怎么能这样?!这件事伤我太深了。我怎么能再跟阿季婆母子往来?那样岂不是等于我自己承认有这样的一种事实么?我为什么要做弥的儿子?我的父亲是怎样的魁梧健壮,岂是弥能比的?对于以往我做过的那些事,我真的很后悔。母亲让我把钱送还给了阿季婆。
弥原来竟是这样的可憎可笑。我就曾亲眼见过,生产队忙双抢,人家说:哇,弥的力气真的大,跟他踩打谷机,简直不用多少力气。于是,弥便越发来劲,踩得越发卖力,似乎整个身子都要飘起来。谁都看得出,说话的人在一旁偷着乐呢。在路上,见了玩耍的孩子,他会满脸堆笑地说:来,让我猜猜,今儿中午吃的什么菜。勾起指头,出其不意地敲在哪个孩子的脑袋上。被敲的孩子便涨红了脸,捂着被敲痛的地方,怒目的发狠道:吃吃吃,吃你妈的×,死弥!弥却嘿嘿地笑,露出一口参差的黄牙。然后一群孩子嘴里唱着“老芋头,光溜溜,没老婆,很心焦”的歌谣跑散了。弥就是这样一个大人取笑作弄连小孩都嫌弃的人。我以前怎么就没在意呢?
阿季婆母子想要一个孩子的心情越发急切了。可是好人家的孩子是没理由给她们的。有一年冬天,弥不知从哪弄来个讨饭的十五六岁的男孩,许多人跑去看热闹,善良的人们都说,还算有福气,再过两年,也就长大了,将来的一切也就有了依靠。然而,那不过是一只迷途的小鸟,自由惯了,过完年,也就毫无声息的飞走了,害得她们空欢喜一场。但母子俩并不死心,依然在找寻着有可能成为现实的希望。还真的给找着了。村里有一户人家,成份不好,子女又多,不知怎么的就同意了把最小的女儿送给弥。村子里又热闹了一阵。善良的人们又说:真是好打算,恁多儿子,将来俩老的死了,女儿还是自己的,白拣一栋房子。阿季婆母子是听不见这些话的,欢喜得不得了。弥常常包着那三四岁的女孩儿满村转悠,买糖买饼吃,极疼爱的样子,极得意的神情。
希望和显现实的距离总是很遥远的,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那户人家的社会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原来的反革命家庭一夜之间跃为革命烈士遗属。阿季婆和弥终于还是没得到那女孩。到此,阿季婆母子俩想拥有一个孩子的梦也做完了。
曾经,我心里是怎样地厌烦母亲的那些关于阿季婆的唠叨,我总以为我不欠她什么。而如今,我心里却平添了一份惆怅和伤感,为那老人一生的不如意,为她晚年的那份孤寂和凄凉。我甚至想,对于一位老人来说,想拥有一份天伦之乐,并不是什么过错啊!
阿季婆死了。新庙真的建起来了,弥正好赶上搬进去过年。年逾七十的弥做了守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