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泪未央
晌午的时光竟出乎意料的和煦,颇不平凡的是重逢了他。
檀香微微,金兽的口中氤氲着朦胧的白雾。四围有一干深红色套装的侍从,团团着两个不仅衣冠华贵披金戴银,神情眉宇也甚是倨傲的红尘中人。那男子一身龙袍,九尾翔龙盘踞,几片碎裂的花瓷静静的冷落在女子的裙袂。
这么静。
女人望着男人面前的内侍,内侍的双手持着明黄到刺眼的卷轴,女人甚至听不到那内侍在读些什么,她这么多年的蜕变早已清明那上面的含义。
缓缓抬头,望一身龙袍之上,冕冠之下的头颅,那冷峻高昂的头呵,记忆力何曾有如此?他头发已微白,脸庞和脖颈经历了岁月的洗刷已有了赘皮。他不再是当年的刘彻了。年轻时候刘彻岁并非美男子,但肌肤坚实,盼顾生姿;年轻时候的刘彻能将一把琴弹得曲折多情如一腔幽肠,能把一柄利剑舞成清扬袅健如缤纷落红。年轻时的阿彻呵,还与她花前月下,唤她阿娇……
犹记得那个遥远的长夜,她是怀春少女,他的低语承诺传来,如荷花的花苞在中宵柔缓拆放,弹指间,一池香瓣已灿然如万千火苗,只待那金层煌瓦琼楼玉宇中也能安然一亭雨荷。
她选择了那金屋,冒险踏入那金屋,愿每日独守窗阁只为他一抹飏影。和刘彻相守,仿佛与一篇繁复华丽的汉赋相斯缠,每一句,每一读,都华艳难踪;宛若随一仗书白萱台上游云惊龙的书法晕墨,淌不完的高山流水,古烟壑云。啊,她永远记得的是倜傥不群的男子,那用厚德载物开创了一代大汉盛世的人,——如果阿彻是那注定君临天下的千古一帝,人中卓荤;她便是打算用记忆来网罗这男子一生的人。
而这男子,如今权倾天下,佳丽三千,以巫蛊之罪要废自己,这人就是那人吗?有什么人将他偷换了吗?陈阿娇漠然地抬起头,没再躲着殿内一干人等的眼神,或同情,或鄙夷,再或讥笑……而是瞪着双【700】目凝视着武帝,只但愿能发现些不是他的蛛丝马迹。——这似乎是她身为皇后的最后一刻所能做的唯一能保持尊严的事了。
当年,景帝封他为太子。她,和她爱胡闹的阿彻一同在御园里戏蝶,一同在瑶泉中放灯……当时,他为她齐发髻,为他嵌玉珠在耳后。
御园里那片大树下的厚毡是他们坐过的,蓝天打了蜡一样,小树叶儿也都上了轴彩。阳光的酒调得很淡,却好醇,浅浅地斟在每一个杯形的小野花里。相思树是墨绿的,荷叶桐是浅绿的,新生的竹子是翠绿的,刚冒尖的小草是黄绿的……全都是为阿彻举行的野宴。
清风在细叶间穿梭,跟蝴蝶一起穿梭的,还有他。
想着,她的眼眶再承受不住泪的重量。
内侍尖着嗓子道:“……皇后染指巫蛊,有失妇德……”
当年,他封她为后的诏书说:“陈氏女贤良淑德,仪昭淑慎……”满室沉香中盈耳的总是歌,迎面的都是笑,这椒房内仿佛仍留着当年的声纹,如冬日结冰的池塘长留着夏夜蛙声的记忆。
封后那天,他随他步入未来。于是她知道,这一切越轨的快乐都结束了。从此她将是大汉的皇后,而她的夫君会挟着文章奏折统一天下,去走进政治高层,与文墨为伍,以国策为根。然后,他也会如当年所期盼的,随性有侍从,大汉昌盛繁荣。然后,想大多数得意的男子那样,封夫人,纳美人。他不再是一个以琴调情的男人。
事情后来的发展果真一如她所料,不待大汉稳固,阿彻一度想娶几位美人为妾(啊,他的金屋仍在,他竟不再爱室中人,他想娶的,居然是他姐姐门下的一介歌女)。他终是娶了的。一赋千金啊,阿娇千金一语只换得他一句称赞,只是再怎么风雅艳人,也不敌子夫。司马相如一代文豪,却也是个风流才子呵。卓文君一曲《白头吟》挽回了自己的婚姻,没错,挽回了婚姻,但不是爱情。
阿娇不知自己怎的傻成那样:司马自己本就未曾脱离那诅咒,他的东西又怎的动人?
“……兹因蛊惑之罪,废皇后陈氏下冷宫。“内侍这样读完了圣域,他的皇后,她的阿彻,皇后的未央,日后都是子夫的。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当初的椒房之礼,当年的半日未央,如今却已人走茶凉。
阿娇不知自己是怎样起身的,僵硬生疼的膝盖勉勉强强在宫女的搀扶下总算直了起来。卸下了头上的凤尾十二金钗,手扶在床头红缦丝绒,探手取下了罩着烛火的宫纱,烛火跳跃的急促……一剪烛光,消失在无影,三寸烛泪,流过了一段蹉跎……
有宫女上前,“娘娘,该移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