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忏悔
外公写得一手好字,在乡梓也算有有口皆碑的,记得以前,我家的春联全是他亲手写得,虽说在那时染印业已经发达了,打印出的春联红的喜庆金的耀眼,煞是惹人喜欢,价格也不贵,几块钱就能买一联,可外公执拗着总是自己写,我心里还笑他迂————人家家家户户都是买的春联儿,整齐又喜庆,又不易褪色,只有自己家的,还需外祖父手裁红字,秾纤宜中地泼洒上几方墨,还要等它风干,着实麻烦。但虽说心头这么想,仍又是裁纸又是拿墨方镇子的帮忙,毕竟也不算个麻烦事。
那时外公年且古稀,身体也有些不便,有时吃饭提箸,手都在发抖,我疑心他是否能像当年那样,写出一幅行云流水的好字,不过在他拿起笔我便打消了疑虑,只见他有些佝偻的背打的笔直,手握着笔,大略思考一下便果断下笔,挥毫之间,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就稳稳妥妥印在半边对联上。“与田,把对联放在地上,用镇子压着”外公对我道,拿的时候我是很留心的,我知道那墨还没完全浸入宣纸,一抖动就可以让这艺术品出现瑕疵。
外公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是一名受人尊敬的语文老教师,从解放初到1990年,期间除了文革被带高帽,暂时离职外,近四十年如一日的在讲台上,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他教语文教得很好,外公出身在地主家庭,小时候念过私塾,积累了许多古典文化,又写得一手好字,在那个知识匮乏的年代,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所以,尽管他出身不好,政府也安排了他从事教育工作。他不仅在讲台上传授知识,还教会学生做人的道理,许多学生都很喜欢、爱戴他,就算退休了许多年,每年都还会有许多学生来看望他。外公为人也很好,健谈,从不乱发脾气,对朋友坦诚,所以朋友也很多,从我记事起,我们搬过好几次家,从五桂到水富,从水富到普安,再从普安到柏溪,据说在我未出生之前还要多,凡种琐琐,无庸赘述。不过每次搬家后,外公都能很快和当地人打成一片,我搀这他走在街上,也总有人称呼他“田老师”或者是“老田老师”当然小田老师指的是母亲大人了,为了区分父女俩,故有老小田老师一说。
外公身体虽然不算硬朗,但精神矍铄,早睡早起,每天晚上八点过就早早睡下,第二天清晨五六点就起来,泡上一杯他喜欢的清茶,然后兀自烧着烟,等到我们陆续起床后,他已经独自坐了好几个钟头。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以这种方式离开我们,就算要走,也不会走的这么早这么急,那是一〇年的初夏,外公全身皮肤逐渐发黄,刚开始还不为人所察觉,以为仅仅是年纪老了,肤色暗淡,可之后几天,黄色逐渐蔓延到脸上了,送到柏溪的医院检查,开始吊盐水打针什么的,隔了几天,情况没见好转,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于是转院到市一医院,诊断说是胆管堵塞所致,后来又去南岸做了磁核共振,发现胆管上面长了一个肿瘤,而化验结果无疑是雪上加霜,是恶性的。
我们都不敢给老人家说,只是骗他说,问题不大,只需住院几天就可以了,等身上的黄疸消了,就可以回家了,来探望他老人家的亲友还对他说,“田老师,等您病好了,我们来找您打牌。”那时在我们善意的欺骗下,外公还比较乐观,也乐于相信自己的健康。在前一段时间,他甚至稀稀疏疏的长出了一些黑发,任谁都以为,他老人家离大限还差得远呢,谁知短短几个月,便横生如此变故。
望着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的外公,我们都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的负面情绪,母亲甚至佯装很欢快的说,“爸,等你好点了我就推着您回去看的故乡的栀子花。”而只有当她掩过面,才悄悄地抹泪,这是一种何等的痛苦?所有善良与罪恶都变得原始化,我开始学会笑脸面对每一个人,经过翠屏区唯一的教堂的时候,虔诚的望着房子顶端的十字架,好像在忏悔最原始的罪孽,公车上,热情的让座给每一个老人、每一个抱小孩的妇女;望着街上每一对热恋的情侣,由衷的祝愿他们老死不相离,我幼稚的以为,这样会得到世人的谅解,得到上帝的宽恕,也许这样,他就会好起来?
外公是一个心细的人,虽然病卧在床,仍旧掐指算着他住院的日子,日历在不断翻飞,时间在指缝间流逝,外公的病丝毫不见起色,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渐渐变得暴躁起来,其实他是一个顶有修养的人,从来不乱发火,对我更是疼爱有加,曾经有段时间,我不想读书,产生了很强的厌学情绪,惹得父母很为生气,父母都算是知识分子,整么能容忍一个高中肄业的孩子,诞生在这个家庭。而他看在眼里,却不会流露出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叹气,当我有一天又厌学逃回家时,他淡然的对我说:“与田,如果你真不想读高中就算了吧,你不是对电脑感兴趣么,去选一个学电脑的职高读吧,我去跟你妈讲。”外公对我总是语重心长,那时的我整日旷课,上网玩游戏,可他仍旧没有对我失去信心。原本我以为,他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孙子,一定是失望透顶了吧,可他在仍在颐养天年之际,为我操心,帮我抵挡来自各方面的压力。
我亲爱的外公就这样躺在病床上,在一点一滴的的盐水瓶中,我好像在细数他未来的日子,他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医生说,要不是及时做了胆管穿刺手术,他熬不过七天,因为胆汁是有毒的,会伤害全身的五脏六腑,而就算做了这个手术,拥有的日子也是可见地的,估计是个把月吧,晚期的癌症,加上气血衰微的躯体,纵然你求生欲望再强烈,也抵不过命运之神的苦苦相逼。
我们把外公转回了柏溪的医院,为了方便照顾他。那时我刚过高考那段黑色的日子,外公难得有几天精神好的日子,我便推着他到医院的院子里,陪他散散心。初夏的宜宾,还带有浓浓的晚春的味道,路旁高大的桉树上的嫩芽,正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欢快的歌唱,院子里的黄瓜也顶着小黄花往上生长,一切都是这么自然祥和,可我的外公却在轮椅上垂着头,脸色暗淡,一语不发,到这个时候,我想他早已猜到自己时日不多了,一刹那间,我觉得他忧郁的像个诗人,天地间似乎都在吟唱他的诗歌。我推着他到医院的背面去,背面是一个开阔的空地,还有个不算大的池塘,院子还有很多空地,长着斑斑翠竹、野玫瑰、芭蕉、桉树、还有樟木。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樟脑的味道让空气也愉悦起来,好像在打着圈儿,在欢快的跳跃。院子里还有一块开垦的土地,不知是谁种上了些红苕,四季豆,黄瓜,每种植物都像在使劲地发出它那耀眼的生机勃勃的绿色,我推着他,围着水塘转了一圈又一圈,好似完成一个生命的圆,最后他示意我在一处阴凉的地方停下来,轻轻地对我说了几句话,我想,我外公是多么健谈的一个人啊,在这一路上,他说过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完。我就站在他旁边,怔怔的望着一池的绿水,微风过处,泛起圈圈涟漪,我用余光偷偷地看他,他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只是呆呆的坐着,望着池水出神。
在他生病的日子里,我甚至没有勇气和他交谈,问问他是否害怕死亡,我无法想象他一个人在面对死亡,面对生命即将消散的光景,该如何抵抗这种恐惧、遏制那种即将剥离在尘世间美好的回忆的痛感。
那段时间,他生命的气息在不断消逝,我与家人昼夜不断的守护着他,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丢下我们走,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身上不断的疼,难得有天不疼的日子,止痛药早已解决不了问题,取而代之的是吗啡,一种强烈的镇痛剂,从两天一针到一天一针最后一天数针,也在倏忽间。夜里也许是疼累了,他便浅浅地入睡,我看着他那枯瘦的身体,如骨节般肿大的关节,难以想象病痛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折磨成这样,甚至有时候我在想,要是他就这样沉沉的睡去那该多好,没有醒时的痛苦,也没有弥留生死间的抽搐。
也是这段时间,我学会了怎样做饭,虽然这不是我第一次做饭,但能够熟练地做好一日三餐,并把翻来覆去的几个菜,炒的有盐有味,给换班的人送去。我是多么希望他能亲口尝一尝我做的菜啊,可他现在仅仅就靠挂盐水拖着,就连匀到和米汤差不多的稀饭,也难以下咽。有时炒菜的时候,我闻到浓郁的油烟味,会恶心得想吐,因为外公他再也吃不下任何人间的东西了。
他的生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医院病危通知都下达了好几次,最终他还是捱到了那个时刻————高考成绩公布的日子,我妈从下午打电话查询一直到晚上才查到,其实,对高考成绩我完全无所谓了,可外公他是如此的牵挂,也许这是他在世间仅存的几个残愿吧,那一夜他精神出奇的好,似乎也暂时忘记了痛感,隔一小会儿便问,查到没有。最后是母亲替我查到的,一个很一般的成绩,可对我已是超常发挥。外公得知后却很高兴,因为我能够上二本,脸上洋溢起久违的笑。那笑折断似的浮现在他脸上,我想,那是一个隐喻式的梦。
最终,该来的日子还是来了,那天我守昼班,爸妈值夜班,凌晨的时候,妈妈打电话过来了,一阵急促的铃声,我的睡眠一直很浅,电话一响我便醒了,我心中其实早有预感,而当母亲的话传出来时,我仍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是怎样的一个凌晨,无风无雨,只是有点冷,天边有一丝鱼肚白,凌晨的夜空依旧黯然,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数颗星星。我已经记不得我是如何来到他的病床边的。母亲正死死地握着他的手失声恸哭,我感觉周遭越来越寂静,心口钝钝地痛,刹那间,仿佛天地间一股清音传来,正带着我外公的魂儿,上重霄去了。
我望着他那如骨架般坍圮的身躯不知所措,这就是我外公的身体吗?为什么胸口一点起伏也没有,母亲叫我握住他的手,我感觉还有一丝余热,指尖那淡淡的烟味犹存,只是就连最轻微的颤动都不再有,我感觉他手在慢慢变冷,我想他终究是去了。
冰棺,花圈,香蜡,供品装点着惨淡的灵堂,前来吊唁的人群与铿锵的锣鼓声,则是他在世间最后的一次呐喊,自此以后,除了至亲之人会在清明年关再来祭拜您、为你打扫坟茔,还有有谁、能在夜半钟声的梦里,倾听您天人相接的喁喁细语?
出丧是在第二天清晨,肃穆的车队载着他走向翠屏山后的火葬场、这个烧尽无数回忆的地方。火葬场翠柏森然,草木繁茂,周遭何冷然?我有时想,这是天道轮回、还是因果循环?进去一副肉身,出来就是一抔尘土,回归自然合同光尘了。而如今自己的至亲进去时,却有种非常不平的感觉。
母亲哭得几乎晕过去,我怕她待会出什么事,回去家里也有很多事需要她处理,我们把她劝回去了。下葬的地方是少鹅湖,那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北望青山,南望扬江,西望原隰,东望玉山①,外婆的骨灰盒也在那儿,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复孤寂。
捧着那还温热的骨灰盒,我踏上这最后一程。
山色湖光不断倒退,像在回放一场有始无终的电影,我抚摸着骨灰盒上的缁布,喃喃细语:
“外公也……过桥了……”
外公也……过河了……
外公也……过桥了……
外公也……过河了……
……”
这人间路最后的一遭,我陪您走完。
①玉山,台湾最高峰,外公有至亲兄长,大陆解放随国民党残部迁至台湾,解放60余载,岁月悠悠,碍于种种原因,就回国一次。期间常有书信往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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