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个冬天
【一】
晴朗的日子里,我喜欢站在通惠河边上遥望。河水从耳畔溜走,无声无息。事实上,我只知道这条河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无法抵抗岁月的侵蚀,一条河衰老了。我的目光也是佝偻着,顺着蜿蜒的河道穿过高碑店,然后陡然站起身子来,就是国贸附近像森林一样耸立的群像。城市永远是现在的恢弘,河流永远是过去的繁华。就这样,通惠河被剪下来一段,安插在我的生命里,当然它没有多么沉重,只是某种日常的往复。
那些气味的以及繁杂的变化,一些相互倾轧的,比如泥巴和藻类,一些相互厮杀的,比如鱼类和鸟类,一些相互对抗的,比如河水与塑料,都是河流的一部分。我常常觉得,平静的河流中存在着蛮横的生存对决。人类伴水而居,理应也是河流的附属。榔头,小推车,公文包,高跟鞋,都是桥上匆匆而过的掠影。浮光中抱残守缺的桥,只是痴痴守望着东流的水。
有时候我能看得出上游的闸口放了水,河水骤然上涨,变得湍急,但天气渐冷,通惠河终归是要走上慢慢枯竭的趋势。在天寒地冻之前,通惠河孕育了最后一批生命,铺天盖地的蚊虫漫天飞舞,冲着口鼻耳洞,似要扎进去取暖。冬天的通惠河,似乎从来都是绝望的。而我的北京,也是从冬天的通惠河畔诞生的。我愿意从通惠河畔开始诉说。
农耕,筑房,繁衍,人类自古沿河而居,从未离开水源。沿着通惠河寻觅,依稀还能辨别出曾经村落的形态。高楼脚下,总有不起眼的城中村。村子里的房舍还都是平房,参差不齐。冬日里烧蜂窝煤取暖,生起渺渺炊烟来。临近马路的房屋,大多成了小餐馆,拯救了逐渐失去蒸煮能力的上班族。房舍以羊肠小路贯通,房租低廉。住在里面的人,我只认识理发店的姐妹,听说足疗店的姑娘也住在这边。她们都来自南方,沿河的村庄。
村子沿河的一侧,是一条泥土路,时有汽车通过,划出高高低低的曲线。烟尘腾空,就再没能够落下来。河边虽然有个车场,但傍晚时分,附近公路上的汽车都是胡乱停靠的。车场的角落里有个临时搭建的铁棚子,棚子里的男人养了一条狗和一只羊,男人靠看管车场和为人洗车营生。老狗卧在地上看管羊,羊吃河岸边最嫩的青草。男人包藏祸心,他要等着羊再肥一点,就杀掉羊。有了羊,就可以过冬了。这件事只有狗知道,因为运气好,它也可以分一杯羹。夜里有人在棚子上涂鸦,五颜六色的,此时的通惠河不说话,狗也不说话。
后来,车场边上又多了几个集装箱,安装了窗和门,就成了早点摊。人和狗都在集装箱上排泄,于是被用恶毒的文字诅咒。集装箱上五花大绑了小彩灯,可奈何门脸背对街道,避免不了门庭冷落。天气越来越冷了,摊煎饼的女人也愈发笨拙。煎饼又破了,我有些等急了,就先走了。
【二】
那只羊在入冬的时候消失了,看羊的母狗生了崽子,是谁让它怀孕的不得而知。幼犬就像羊羔一样盘在母狗身下,同样的雪白纤弱。夏天卖冷面的铺子换了陈设,开始叫卖羊蝎子火锅。滋阴补肾,养颜壮阳。或许再冷一些,烤肉店里的狗肉火锅也该上市了。滋阴补肾,养颜壮阳。羊和人类相似,比如脊椎骨的结构,比如卑躬屈膝的懦弱。脊柱就这样被压弯了,打碎了,清汤小火炖煮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我是内蒙人,对羊这种生物是有特殊感情的。就好像城市里放养一只羊显得有些另类,我的存在多少也有些格格不入。
我是一只羊,温顺怯懦的羊。羊是弱者,见了狼,唯有逃跑而已,但逃跑又能怎样,羊还是摆脱不了落入狼口的命运。有朋友在这个冬天陆续逃离北京,从此彻底消失,杳无音讯。我走过的青石堤坝,原本某棵柳树的树洞里,藏有蜘蛛的尸体,现在也不见了。它们消失了,都是被这片土地消化了。河流消化一个自杀者,就像河里死掉一条鱼。
不少通州人称通惠河为“臭水河”,对此我有些愤懑不满。虽然它并不壮阔,不秀美,也不灵动,如今更是缠绕了暮年垂死的气息,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但是它曾经是古都的命脉。一条河的自愈能力有限,它的命运似乎是要走向终结的。但人工开凿的运河,同样孕育着生命,此时此刻,那些河里的生命更像是最后的默哀。人类应该是亲近水的,而临河而居始终是我引以为幸的。水鸟不见了,我知道鱼类也少了。
通惠河边,总是分散着垂钓者和捕捞者。以我亲眼所见,鲫鱼、鲶鱼,甚至龟类,都一点点被抓捕上岸。所有人都说通惠河里的鱼不能食用,重金属超标,有剧毒,但是他们又热衷于捕杀者的游戏。我看到河水比昨日更浅了一些,河中央露出一片片浅滩,花白的,就像翻起的鱼肚皮。我想到在北京,市场里的鲜鱼要比家乡便宜很多,一条武昌鱼可以便宜一半价钱。有一天我听到乡下的卖鱼者说,鱼是从湖里偷来的,根本就本不值钱。我见到他刮去鱼鳞,鱼皮上渗出鲜血,就像刮出一件袈裟。鱼会选择原谅的,河流也会。
【三】
河流和古木一样,是有根脉的。所谓的一脉相承,就是扎了根,宁死也不愿挪动。秋天的黄叶,是从入了冬才开始坠落的,一层一层相叠的黄,渐变的黄,枯萎的黄,让土地变得松软又清脆。雾气笼罩城市,阳光稀薄的日子里,树叶聚拢,代替了太阳,散发出璀璨迷醉的流光。冷暖在岁月里交织,黄叶是暖的,冬风是冷的,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短暂的。
临河的小区曾经是一座工厂,我是听附近的老人说的。院子中央有一棵近乎十五层楼高的老树,这样的古木在京城里并不算少见。我相信工厂倒塌以后的建筑,一定是围绕着古木修建的,所有的砖块和水泥都要进行避让。从十七层的窗户窥探,可以看见古木伸展的枝桠,越过枝桠是远方的铁轨,以及日渐干渴的通惠河。
我常常想,这三者之间存在怎样的关联?我发现错综复杂的日子里,总有一些不轻易改变的事物。比如古木,铁轨,以及河流,都是理直气壮地从城市中间穿过,看似蛮横无理,可就是这样的存在,才是道理。冬日的傍晚,没有广场舞,没有虫鸣,恰好也没有呼啸的风,就能听到远方有火车轰隆的声响。我知道很多人来到北京,很多人又离开。
小区附近最近搭了大棚,棚子里通了电,挂了灯泡。似乎是一瞬间这里就挤满了各式铺子,变得热闹非凡。蔬菜,水果,海鲜,主食,杂货,花草,应有尽有。因为棚子的出现,挤走了街边一对卖蔬菜水果的年轻夫妻。他们曾经在最冷的日子里相濡以沫,甘之如饴。我们怨恨冬天的长夜和凄冷,却也见识了冬天里令人亲近的暖。闲暇时,小伙子给姑娘捂手。手被冬天刮开了细小的口子,他心疼她。
我总是习惯性地在他们那儿买点什么,一瓜一果,分量轻,但也好。如今,我不知道他们流落何处,竟时而想念。不是见不得生活转变,我只不过是有些念旧罢了。我想,沿着通惠河畔,有一天我们或许还能相见。
这个冬天几乎没有落雪。傍晚,夕阳烧尽,落在河里。都说河边的冬天更冷一些,冬日里河畔传来哭声也更凄厉一些。斜斜的堤岸,斜斜的影子——总有不同的人在相同的场景里哽咽流泪,大多是女孩子,形单影只的,无人问津。我被哭声所吸引,却不自觉把目光送到河水里。
我总是分不清楚通惠河到底有没有结冰,河水逡巡不前,有时候更像是泥巴冻硬了,钻出水面,结了霜,乌黑黑发亮。十五的月亮照在水面上,却不如公路上的车灯明亮。天黑得越来越早,隐隐约约的,像是百鬼提着灯笼,沿着河岸游行。只有光,缩成一团一团,有些刺眼。他们来了,又走。恍恍惚惚的,都是疲倦的归家人。
只有找不到家的人,才会对着黑黢黢的河水痛哭流涕。
【四】
细碎的冰雪融了,附着在草叶上,似乎没有什么食物可言。但再漫长的冬天,都有鸟雀的身影,它们栖息于城市的隐匿处,啄食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痛楚。鸟有鸟道,迁徙,隐匿,追踪,繁衍,都是人类无法触及的秘境。
在北京,冬日里能见到的鸟,除了麻雀,就是喜鹊。河边的喜鹊很多,藏匿在冬日的树林里。阳光温柔的正午,偶有喜鹊闪现在窗台的栏杆上,支开黑色的长羽。但凡屋子里有些轻微的声音,都能让鸟类警觉撤离,无论是邻居的争吵声,还是锅碗瓢盆的磕碰声,都让它们仿佛从未来过。在这座城市里,它们至少看起来是自由的,没有天敌,没有伤害。黑白分明的鸟,传达出来的寓意,喜怒,爱憎,也皆是分明的。比如喜鹊和乌鸦。
资料显示,喜鹊肉,滋补,通淋,散热;乌鸦肉,滋养补虚。中医让我们相信,食补是遵循自然天性的。所谓以形补形,在人类的世界里,没有一种动物不能进入食谱,没有一种肉食不能滋补肉体。冬天不再虚弱,逐渐变得舒展起来,鸟雀的活跃度,是判别气温的最佳指标。这一天,有水鸟入水,捕食了幼小的鱼。我知道,冬天结束了。
融水的日子里,我喜欢顺着河道走走。漫无目的,只是为了暖暖身体。冬日里,手也凉,脚也凉。终于天气暖了,水也暖了。我习惯性地往上游走,暖的水就像是在身体里打了个转儿,然后才到下游去。河水再也不像往日那般凝滞,它复活了,连水里的鱼都要产卵了。鱼是河流的一部分,它们的卵巢就是河流的卵巢,也是河流最重要的器官。
如果风吹来了,天也就蓝了。河边的树木都是倾斜的,冲着水面生长。树木照照镜子,竟然分不清彼此。“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突然间柳树就抽芽了,桃花也盛开了。通惠河边的草,是一蓬一蓬从岸边往外蔓延的。草木流淌,就像河流一样推开砂石,推开行人的脚步,推开冬天的寒冷。清晨的湿气更重了,雾气更浓了。沿岸所有的色彩都是淡淡的,连人的情绪也是。
走过高碑店的时候,我就感到有些疲乏了。再往前走走,看看风景?终归还是作罢,选择原路返回。我不知道通惠河的源头在哪里,但是一条河肯定是有源头的。然而,这条河对于我而言,无非是越往前走就越繁华罢了。但是,繁华有时候并不是真相。我要寻找真相,是要给自己的存在,增添一些合理性。只是连源头的概念都变得愈发模糊了。换一个方向,是否就能柳暗花明?我并不确信。
这只是一个冬天。
(原创作者:端木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