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笺上无字却诗行行
似乎一个执着而愚钝的人也会有先觉之一瞬,因为他专注!多少年前,是苦苦追寻的青春岁月,每一个仓皇的趔趄,惶然站起的时候,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将会从身边悄悄地消失,人生的转折往往在无意的时空里,让你措手不及,尽管早有一颗准备的心,却还是挽不住岁月的流转与遁去,知道风花雪月终于可以轮换成凡草弦辉,圆满而盈心的满足总会变成失落与淡漠,可怎么挽回那些过往的云,流走的烟……
遥远的那晚,昏灯无浊泪,自控泪珠不能扯断,索性读了纳兰性德,觉得他的《饮水词》颇有性别角色的转换,是李易安转世,唱着华贵的哀伤,叹这细妙的婉约,蓄着的须髯渐渐变短,看他如何被纨绔与冶丽折磨得不成人样,拿他来找一个无言的相伴,任你如何嘲弄,他也不再会叹惋再三怒目金刚,惬意的心生出诡谲,暗自偷藏着不善之念,无情地作祟,觉得无人可面责一个昏灯下流浪的人,即使穿越了时空,揪住了我的衣襟,也不会怪我如此不敬,他那样的胸怀只存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无奈,哪有时间来惹我去嘲弄他的切肤的哀伤。
若是眼前有花笺几张,该是多么美妙的作伴,容若君有画扇一把,自玩反复,却被秋风横扫,这过往的情意不堪一阵秋风,哪可经得住岁月的染黄。他提笔歪歪斜斜写下了一行词——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此晚月色也深了,窗前无影,身上惊悚,知道是夜不宜读他的词,但却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何时有卖花笺几篇,我便买来,画扇不宜珍藏,花笺藏情万千都可,一个偌大的情之仓,情之粟款款流入也无妨。
那年在北京的湖广会馆学着古人的样子,翘腿擎腮,去看台上的曲目,已经忘记曲目的名字了。突然看那戏中人从怀中掏出一束浣花笺,唱着月下寄人的情语,好笑的很,煞有介事,却揪住了我的心。似乎一语惊醒梦中人,看完便直奔不远的那条老街——琉璃厂,在散着古香的书店,觅得一本浣花笺,爱得不能释手,这是一个人的梦的最好着床,不想“吟安一个字”,更不舍撕下笺页,飘向远方,因为远方也有诗。只把心中的那点怀念词也写在那花笺上,配上“花之语”的音乐,哪怕是自己独阅,也多一份温情的暖意,想法多么猥琐却又多么雅致,自己允许有一处“纳情”的库房,而且浣花笺上有着无比的诗情画意,可以任你徜徉。
箱底存了这么多年,只是闲暇之时拿出来看看,没有一个字,没有一行诗,却心情仿佛都在那空白的纸上,记忆在此时无需一个提醒,可以打开闸门,流向远方,而且,任何一页都是一个出口,也是一个渡津。自己把自己摆渡到任何一个港湾,只要你不打断自己的思路,一直可以飘到远方。
唐李商隐《李义山诗集•送崔珏往西川》诗唱道:“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反复抚摸,多次翻看,桃花色是真,却哪里只是“咏玉钩”!每页笺纸都是眼里的画,翩翩的联想都成了玉蝶,款款而来,依依而去,那种缠绵的情调从来不因羞恼而剧变,仿佛是最懂你心最透你眼的诗行,染得诗心不给谁,只给自己来把玩,诗行有时破碎拾不起,第二日却翻做了浪花般的歌唱,好了自己的一时懊恼的心,久而久之悟得一个不是说谎的真理:曾经的过往,相悦的人儿,再怎么被岁月分离,也不应生恨,后来,你连岁月也恨不起来,多么玄妙啊,谁人促膝可这样征服对方!
有些东西,你不一定获得了才觉得庆幸与珍惜,没有获得的未必是一个遗憾,那些细温时光的味儿,那种自检的失误,那些猜了千万遍也不透的怒恼,恰恰都成了别人不能获得的至宝。
展开花笺,页页都是煽情的淡粉画,否则怎么称之为“花笺”!每翻一页,都是让你不能不为之诗,哪里可这样旋即来得诗意,我常常此时捧着在胸口,一阵酸劲,庆幸自己获得了“温情之宝”。曾经山中遇山花,不知芳名叫什么,也没有那样的心思去看花,眼前的时光莫被山花空耽搁,怪山花惹眼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顾你!心念若总是苦苦追寻那时的影像,常常可以握拳捶胸恨不得,看那浣花笺上,水粉漫延,似乎湿到了看笺人的心底,你爱还不及,哪舍得怨花跳在眼前作嘲弄。多想重温时光回转的那时,做一个浪漫之举,让你嘲笑一番也愿意。
休怪山花惹春眼,只因此时捉手牵。
心中的矛盾都给了山花,山花何罪啊,只是山花无言无怨我可欺。
那时节,正是秋雨敲窗,似有秋魂追索人,要一个为何冷落秋意的说法,诗句也会犯错,为何在秋却说春?你不能一字一字地玩味那平平仄仄,想起张打油,权做顺口溜,秋说这不是诗,那才饶恕了一个吟者。
你看宋人咏花句:山花露靓晨妆,着向行边自在香。人家就自在多了,可能是转移了视线在山花,胆怯之情甚于我,还那么淡定,闻香睹容,一切自如。好吧,看着浣花笺,总有诗句跳出来。
花可惹人情生,花也可消人为情而急,你说这花儿怎么这么万能!
一抹艺术的浪花翻卷在花笺上,可惜怎么印制成了温暖的色调,海边看浪卷,扑向海港的砌石上,溅起了多少碎花,你捂住双眼,不敢看,我便知你经不起风浪,那有什么关系,只要陪伴了一起来看浪……
你抚摸着这一页,你根本不敢吟出“浪花诗”,因为温婉的东西很怕粗暴来打碎……
再翻,不必都在一日去看完。那是印制在花笺上的页面四周,剩下的文字空间那么局促不安,是漫爬的藤蔓,仿佛还结着几串淡粉染色的葡萄,也掺杂了“拉拉蔓”,那颗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诗词,让你不敢拂拭,也不敢多看。
哦,言中此篇之意的是无名小诗人戎昱,他说,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哦,他的眼睛好毒,怎么知道那些牵牵连连的都是来系住一腔的离情!哦,那留下的局促纸的空间,不是白纸没有染色,也没有湖心一座亭,原来是忘情水呀!
我不管哪些什么有名气还是无名气,他们的诗都没有我来得真切,恰好放在我的心底,不大不小,不知怎么,还是口占,平仄韵脚都多余了——
离离藤蔓在漫爬,只留半湖忘情水。
那些有字的书,你最多看看十遍就已经烂熟于心了,马上束之高阁,但那浣花笺却无字,却看一辈子,每看都勾起,是“钩沉独钓”;每看便模糊,是“离人垂泪”;每看似莺语,是“点点离愁”……
这个世界可以参透你的心的,我就佩服那林清玄,也怕看他的文字,却有不能不看,他仿佛嘲弄,却也给我十分的笃定——
每个人的情感都是有盛衰的,就像昙花即便是忘情(昙花又名忘情花),也有兴谢,我们不是圣人,不能忘情,再好的歌者也有恍惚失曲的时候,再好的舞者也有乱节而忘形的时刻,我们是小小的凡人,不能有“爱到忘情近佛心”的境界,但是我们可以藏情,把完成过、失败过的情爱像一幅卷轴一样卷起来放在心灵的角落,让它沉潜,让它褪色,在岁月的足迹走过后打开来,看自己在卷轴空白处的落款,以及还羡慕如昔的刻印。我们落过款,烙过印,我们惜过香,怜过玉,这就够了,忘情又如何,无情又如何?(见林清玄《忘情花的滋味》一文)
哦,那日看了这段文字以后,我在心中又将那湖水改名为“无情水”了,心情被林清玄弄得左也不是,右也放不下了。
你持了卷轴,我捧了花笺,莫笑寒酸,表情的寸土有的是薄地,有的是沃土,在每个人心中都是写诗的笺纸。
张爱玲说,假如情感和岁月也能悄悄撕碎,扔到海中,那么,我情愿从此就在海底沉默。你的言语,我爱听,却不懂得,我的沉默,你愿见,却不明白。是啊,当年就是目睹了发人深省的这段话,我才留下了那本浣花笺,不要轻易把那段岁月撕碎,也不要试图鲁莽地把那湖水搅浑,沉在心的海底,以为一段珍藏,不伤害那个人,也无伤自己,也与当下的幸福不冲突,那不是很好么?那是诗,你不喜欢诗一样的花笺,诗一样的日子?
这“浣花笺”几个字太煽情了,当初就火得把溪水烧滚。据说唐代薛涛的豪宅在成都的浣花溪旁,他以溪水造十色纸,名“薛涛笺”,觉得笺名无诗意,便称“浣花,这“笺”并不能在上面洋洋洒洒,“短而狭,才容八行”,其实,多少行有何关系,一行诗,一段情。
世上多少诗意都有关于“爱”,是否是真的觅到了再失去,谁知道,或许就是回眸一笑成不散,或许就是抛袖嫌热而令人以为最动情,但不管什么样的,你若以为你心中还有爱的种子没有发芽,你就时常添点水,别弄死也好。人总说,所谓的风花雪月从来不属于失意的人,其实,若把心情里的那些杂质都滤掉,剩下的美好足够你玩味的了,怎么说不能把玩呢……
凡情种婉丽嗟叹那花笺都是无奈,只是不舍拿来作拭泪的巾,用“纸短情长”四个字,嘲弄那文字的短项,其实,既知纸短,为何偏要一页一页地连篇累牍,不着一字,岂是无情?情若走了,又何必伸向远方,留待自己抚摸,有什么不好?
我想,这手中的浣花笺为何设计得总是被粉淡的水浸润漫渍,也许是为了你可以参照了水渍的模样,将心的诗韵漫延……
不垂落,诗行行;不染泪,只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