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山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剪梅》
春深似海,愁深胜于海。一蓑衣,一壶酒,一棹舟,看依依杨柳,沾绿了烟波。可不知,这蚱蜢小舟,是否能载得动许多的愁?泛舟湖上,小舟随波起伏,看到江边小楼上酒旗招展,那旗上是否写着归去来兮。倚棹乡思,伴桨浇愁,舟过秋娘渡,又过泰娘桥,似此情境,却又是风飘飘,雨潇潇,风雨总是如此不解人情,酒醉人轻,雨醉人甚。可不知,梦里的人,是否也望断归鸿。何日能回到心之所向的地方,拂去这满身的尘土,听她一曲笙调,共舞一歌霓裳,心字香的袅袅残烟,熏醉了归人,也醉了无限的春愁。流年啊,你总是把人抛弃,让我醒来时,已是红藕香残,剩粉余红,几度春秋了。
很喜欢这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看起来通俗,读起来朗朗,细细品来,却是精妙无比。中国的文字往往是如此,但凡千年的绝句,都能从简单中见精绝。其实,初读这句诗是很久以前的的事了,也许是因为喜欢它的意境,然而并没有看出其中的怅叹。当时豆蔻年华,只觉得光阴葱茏,可以任意挥霍。我时常幻想着驾一棹快如光速的小舟,能够一夜黑丝变白发,看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也许是少年的懵懂,却实在是真真切切。
后来,无意中读到晏殊的《采桑子》,诗词中写到“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滴泪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曰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才恍悟,逝者如水,真的是不容挥霍。总是禁不住姹紫嫣红的春色,以为能够此生长有,沉溺其中后却不知千红万紫同睡去,流水落花,已是天上人间了。醒来后,西风凋尽碧树,不愿相信满眼秋色,以为春光更在深深庭院,寻寻觅觅,望处皆是冷冷清清,才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华丽的转身,春光不再。只能空叹时光催人老,逝者一去不复返。
写这首《一剪梅》的作者蒋捷,是宋末元初江苏宜兴人,咸丰十年进士。南宋亡后,深怀亡国之痛,隐居不仕,人称“竹山先生”,因为此词,也被人别称“樱桃先生”。我想,他也的确是愁深似海了,不然何须用酒去浇,殊不知借酒浇愁愁更愁,也只有身怀大愁的人,才会拿酒麻痹自己,然而,这恰如浇油灭火,岂不适得其反?我无意说他不谙人常,世人皆是如此,有几人能在迷局中拨云见雾,觅得一径。人初静,风不定,如此,便是落红满径。心动万物动,他绝非一个圣人,做不到心如止水。这就是蒋捷的无奈。关于他的愁,我读出了两处。
他是一个天涯羁客,思归之情总是难以抑制。泛舟吴江上,远远近近的酒旗在他眼前招摇,醉眼迷离的他仿佛看见那酒旗上写着“归来”二字。停舟柳岸,找一铺酒肆,几觞浊酒,醉了清风,醉了明月,也醉了他无限的愁。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忘记身是客的惆怅。望着江中的层层碧波,他乡心也随之荡开,也许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但这里终究不是故乡,逢人便觉乡音异,也只能空恨莺声似故乡。
纵然满腹是断肠人在天涯的怅叹,他也无法停止不去梦想。也许舟过柳岸,小桥流水处,佳人早已为他备下满桌的酒菜,稍时便能洗尽他的客袍,为他笙歌起舞,心字香烧。或是诗酒月下,他吹一曲笙调,她舞一曲霓裳,清风明月为证,谱一曲风花雪月。
然而,我想他也的确是为尘世所累了,不然他只需轻舟太湖,不时便能客归故里了。滚滚红尘,牵绊我们的太多,人生总是一场远行,一直走,却一直在路上,始终无法到头。天涯如此之遥,哪里才是我们的归途。
他也是一个被时光抛弃的人,总想抓住韶光的尾巴,却一直是渐行渐远。所以他怅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的,春光总能留人住,醒来后,西风依旧,而我们早已衣带渐宽,满脸憔悴。突然想到《牡丹亭》里面的诗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是啊,良辰美景奈何天。我们无法和时光并驾齐驱,看她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只能空自嗟叹。一生的寻寻觅觅,客居异乡几度春秋,蒋捷终于累了,身怀家愁国恨的他仰天长啸“时光容易把人抛”。他需要一个渡口,停下所有的忧思,停下,便是依靠。他也需要一位佳人,不需要倾国倾城,只要能为他红袖添香,这,已经足够了。
夜已经深了,手机上还放着汪峰唱的《花火》。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过,也只有汪峰,才能唱出其中的怅叹。“现在我,开始倦了”,这似乎是几百年前那个词人发出的呐喊,这首歌,似乎也是为他而写。流年啊,请你慢些吧,我愿意穿越千年,和蒋捷共谱人世悲欢。我愿意和他泛舟太湖,借酒浇愁。我愿意和他挥毫泼墨,遗香于淡淡素笺。我愿意和他倚棹听雨,坐看云卷云舒。
岁月依旧,抱着一卷宋词,思绪划过指尖,心情漫漫放飞,凑一曲风尘阡陌,吟一世春花秋月。风雨总无情,风飘飘处雨潇潇,总是惹人恼。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辄便是春愁满纸。然而,无愁不说词,无愁不吟诗。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