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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智勇访问记(2)

发布时间:2022-12-14 16:14:27

  我说,你好好想一想,我们秀水这么一个穷乡,背上八十多万元钱的贷款这个沉重的债务在这个时代瞎撞,能撞一个什么样的头绪?现在的钱,金子一样的金贵,要是打了水漂,是很令人心痛的。

  我不管乐智勇的感受怎样,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路。乐智勇并没被我的话所激怒,他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双手撑住下巴,完全像一个坐在教室里乖乖听讲的学生。我不知道应讲这么多还是应该讲少一些,是不是在“犯上”,中国的官员是最忌讳犯上的。但是,我顾不了这么多,既然来了,既然打开了话匣子,就应该讲下去。我还要讲,前面的还只是投石问路。

  乐智勇说,你讲的这些全是实情,我何尝没有想过,一想起这件事就头痛。

  恰好就在这时,进来一位副乡长,他是来给书记送报告的,请乐智勇书记审批,乐智勇看完报告,提议将“企业”改为“服务”,只两个字就涉及到利税一事,那位副乡长争持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乐的意见。

  一个小小的插曲,足以显示乐智勇为政处事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不是一位草头王,他是很有头脑的。一个人如果坐在第一把手这个位置上,不能通盘考虑大局,他就无法统领全局工作。

  副乡长知道我们在谈事情,打个招呼就走了。乐智勇又递了一支烟给我,再把我的茶杯斟满了水。他坐下来说,我们慢慢谈吧,你也肯定口渴了,先喝几口水吧,休息一会儿。

  乐智勇说,我何尝不想有所作为,上任的第一年就想。我了解过,我观察过,也小动小作地干过。在这间床上,我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把整顿肃贪的方案想了一个又一个,并且是想好一个推翻一个。最后,我动摇了,正如你说的,我在绕开矛盾走。

  乐智勇说,我的难在哪里?整顿肃贪的面太广太大,也太危险了。查清了应该是几十近百人的问题。而且,根据共产党的王法,这些人一旦坐实是要受到法办的,他们的一生将会葬送在我乐智勇的手里。我思考再三,何苦呢,我乐智勇个人与他们今世无仇来世无怨。

  乐智勇说,再说,谁都在盯着我乐智勇的一举一动,动不动就有人向黄加西报信。我不是说黄加西和企业有什么瓜葛。我是说,这是一个例子,那些有问题的官员,现在官运亨通,他们一发现我的动作,就会从四面八方来包围我,甚至会使用铤而走险的手段来对付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试探着问,现在党委班子里有没有有牵连的人?

  乐智勇说,估计没有这种人,如果有,问题也不会很严重。

  我问,班子的团结性战斗力到底如何?

  乐智勇说,班子里的人其实也这么想过,只是决心不蛮大。何况,班子决心再大,别人恨的还是我一个人。

  我说,你怕什么,天下总还是共产党的,未必共产党的王法就治不了这帮子人。只要班子团结一致,大家拧成一股绳,不管是谁,该查处的就查处。

  我激动起来,似乎我就是包公似的,似乎罪犯就站在我的面前。

  乐智勇并不激动,他的双手仍然撑在椅子背脊上,正经地对我说,你不在官场上混,不知道官场上的复杂和丑恶,用纯真的感情去看这个世界是不客观的。

  乐智勇说,你说我怕谁呀,真正地讲,我谁也不怕。从部队复员后我转到地方上工作,领导叫我去六和村蹲点,那个村的会计是一条地头蛇,也是六和村的一霸。平河是一个有两千多人的大屋场,他在平河都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谁也奈何不了他。老党员,土改根子,村干部都是他培养出来的,村民当时都只知道他有贪污问题,没有清查就没有证据。要谁去查呢,谁都不敢碰,他的家族势力还特别的大。我一去六和村就碰了这个硬,写了七张大字报去揭露他,造成舆论压力,然后组织清查。还是那时候的物价,他就贪污了六七千元钱,相当于我们干部三四年的工资总和。我处理完这件事情,才将材料上报。那时,黄沙河公社党委书记是徐五香,而徐五香就是这个会计的后台。徐五香知道这件事后暴跳如雷,我却安于泰山,反正真理不在她的手里。我叫徐书记别发怒,我说,我是为社会主义挖了一条蛀虫。

  乐智勇说,我那时年轻,年轻就气盛,什么顾虑都没有,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现在想起来,头上都冒汗呢!

  乐智勇说,一九九0年,县委组织部安排我到秀水来任书记。我上任伊始,一次性裁撤十三个合同干部。这些人其实就是政府的冗员,其中有个叫元宝的合同干部,他是乡司法所的特派员,从前是复唐村的支部书记。元宝做司法所的特派员,自己老是打牌赌博,输了小钱就在办案过程中给人下套弄大钱。我们下去抓赌博的人罚款,他们都说是和元宝在一起打的牌。那次裁员,我提议第一个要裁撤元宝。事后,他气势汹汹地跑到我的房里,扎脚勒手,说要给一点厉害给我看看。我说,你元宝屡教不改,捉一次保证一次,次次发誓要斩掉五个指头不赌博了。身为司法所特派员,知法犯法,执法犯法,撤你的职是党委会研究的,是我乐智勇提议的,也是天经地义的。我正想看看你的厉害,来文的还是来武的你随便。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今天晚上就背着行李给我滚蛋。你如果调皮,我就召开全乡党员会,给你曝光,开除你的党籍。他权衡再三,灰溜溜地走了,行李也是晚上用车拖走的。

  乐智勇有过如此的经历,我默默地注视着他,想从他从容镇定的叙事中去洞察他的坚毅和冷峻、严厉和凛然不可侵犯。

  乐智勇说,是我无能吗,也不是。别人给我取了一个诨名叫做皮筲箕,或者叫我“清缝”,意思是一样的,都是些嫌我在经济管理上太精细了。只要是涉及到钱的,事无巨细,我都要过问。政府食堂有补助,机关大院里住了那么多家属,我有一个小孩在你的学校里读书,住宿开餐一律在学校,不准他到机关学校来就餐。我这样做,别人就不敢越雷池一步。企业上的问题,只要我把自己的精明拿出来,查清问题是不会有困难的。可是,我哪有时间去做这些事情,乡里事情连轴转,今天一个中心,明天一个突击,晚上都不得清净。然而,企业账目盘根错节近十年,你不坐下来能弄得清楚吗,要是你这样的人有几个,不,我只要两三个你这样的人就可以了,可是,你也有一个摊子,主持这一方面工作,我能把你抽出来搞这件事吗?我自己不行,抽你也不行,所以,这件事情只能放下。

  乐智勇说,我来秀水都三年了,三年是一千多个日子。乡镇企业的事情,我是时时刻刻在想,可是,我无可奈何,左一个无奈,右一个无奈。为这件事情,我烦恼得很呐!

  乐智勇说,我一直不肯将家属带到外面来,就是为着留一条退路。有时,晚上能回到家里,或者间或请天把假回到老家。到了家,我搬把椅子坐在房子里静静地闭目养神,什么也不去想,或者到田地里猛干一阵子活,忘记一切,与自然与家人融为一体,熙熙而乐,这才是一个真实的自我。

  他说,我乐智勇现在是官到尚书位到都了,什么打算都没有了,只希望快到五十岁,年纪一到就申请退职。我过厌了官场生活,退位了就去干一点农事,钓钓鱼,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

  我望着乐智勇,觉得他这番话很有人情味,也很有一点文学味,还有一点思想家味道。他不像一个乡党委书记,更像一个智者,我觉得自己在跟一位高人谈禅机,深奥高远。

  但是,现实就是现实,我们毕竟都是现实中的人,无可回避的现实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绕不过去。

  我说,重要的是现实,你推又推不脱,奈又奈不何,这如何是好?

  是啊!哦智勇喝了口茶,缓缓地继续往下说,清理整顿秀水企业的账目,不是我当年处理六和村那个会计,也不同于我开销司法所特派员元宝。那时,我面对的是一个人。一个人好对付,动硬的动软的都行。这次是要对付一群人。这一群人的数字有多大,我还真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数字来。那些厂长、会计、供销员好办。但是,清查工程一旦启动,又怎么就只查这些人,人家会说我乐智勇是老太太捏柿饼专拣软的。这就会牵动乡企领导,还会牵动一大批当官的。关系网,人情网,你陷进去可就拔不出来了。

  比如说赵大段吧,当年的农机厂就是他拍卖的。那么多的财产,除去拍卖开支,所剩无几,财政上得了多少,就是几个毛票子。后来,赵大段当了乡人大主席,专管企业,本事不见长,邪道却是学了不少,敲诈挪用,假公济私,贪污受贿送情,你能说出一个数字吗。他在秀水混不下去了,摇身一变又调到靖州当人大主席去了。一个村支书,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斗大的字认不了几皮箩,德行又差,官德私德皆有大瑕疵,现在却是一个国家干部,还是正科级干部,家属解决了粮食户口问题,你说这是凭什么?凭他的文化知识,凭他的管理才能还是凭他的懂科技?我看,全是凭他的一把嘴,这个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却绝对是吹牛拍马溜须的高手。他可以把活人哄倒地,把死人哄得站起来。他用财色使得不少上级官员栽在他的手里,栽了还不敢说栽了,还得乖乖地使用他,提拔他,保护他,并帮他解决一些问题。你说他是一个大草包吗,你说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吗?都不是的,他这个人阴险狡诈,别人跟他打一两次交道,根本就不能识别他。

  方副县长就栽在他的手里,这件事情你也许听说过。靖州乡修建公路,跑上级部门去要钱,就是搭的方副县长这座桥。方副县长带着赵大段跑东跑西,他为什么那么乖乖地听赵大段的,一个下级官员指挥上级官员竟指挥得团团转,这原因便是财色。我的一个战友,复员后在靖州当民办教师,他的妻子有几分姿色,算有点巴绊,找方副县长解决户口问题。赵大段将他们二人安排在一个二人套间办事,自己就溜出来,然后关好门,坐在一边的房间里听房。

  到省城里去要钱,坐一辆漂亮的小轿车,带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身为副县长的方在姑娘的乳房和胯下摸来摸去。中途有个熟识司机的姑娘搭了这辆便车,看了一路的丑态。方副县长竟然毫无顾忌。那个姑娘回靖州后逢人就讲。原先以为方副县长官大地位高,值得人仰慕,原来竟然是禽兽不如。

  这只是一个例子,还有看不见的钱财源源不断地流入官员的荷包里。你想,一个国家干部,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两三百元吧。但是他的家里摆设,用眼睛瞟一下,就可以看到一万多元钱的家具家电。他们抽白沙烟,喝高级酒,鱼肉吃厌了吃腻了,就要换一个新鲜,钱从哪里来,光一点点工资,就只能打发他抽烟喝酒,老婆孩子就只能喝西北风。

  我这时插了一句话,我说,是啊,现在有这么一种说法,有钱的人养有权的人,有权的人养有钱的人,权钱交易。

  乐智勇说,的确是钱权交易,干部建私房是明的,干部的存折是暗的,谁弄得清楚。这不只是一个赵大段的问题,还有李大段,王大段。

  乐智勇说,再说李智慧吧,他是秀水久远人。从一个村支书起家,做到乡党委书记和区长的位置上。他在秀水做书记的时候,我们的乡办企业工厂全是在他的手里搞起来的。你说他得了多少,谁说的清楚。我倒是并不一定认为他得了多少,但是未必就没有得到一点。那时,他的一家五口人吃饭,一个人拿工资,子女都在读书,没有其他收入来源,他却在县城做房子,买彩电,自己也是一天到晚酒醉熏熏。你能说他没有从中捞一点吗?农药厂的厂长是他家的亲戚,厂子刚办起来就倒闭了,几十万资金打了水漂,几十万元哪!这钱都到哪里去了,你去查农药厂能不牵动李智慧吗?加弹厂红过一阵子,初任厂长柳太平是李智慧从久远村走后的继任书记,可以说是李智慧的心腹吧,查柳太平不牵动李智慧吗?

  我这时插话说,李智慧在秀水做了几年乡长,乡党委书记,不但是没有造福,反而是造穷,是祸害,他对秀水人民犯下了罪,宏观控制没有搞好。

  乐智勇说,我同意你这个意见。但是,能有几人是这样的看法,乡机关干部大多数从他的手里提拔起来的,不少人由合同制干部改成了吃皇粮,他们对李智慧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办了那么多厂子,人家就认为这是李智慧创的业,甚至从心里都认为李智慧是一个有创业精神的人物,没有弄好才是我乐智勇的无能。在这种小地方,有识之士真是少之又少。

  再说李智慧之前的严石河书记吧。我可以说,只要我动真格的清查,就一定会涉及到严石河。可是,我和严石河私交甚深,这事情我能做下去吗?

  我所举的这些人物都只是小人物,还有大人物。

  有一年,乡二林场采伐木材,共计采伐一万多元木材,最后,财政所的账面上才有几百元的收入。那些树呢?都送到城里去了,送给了那些大干部,不是送一个两个,而是送一串。

  严石河和李智慧在秀水搭档搞工作的时候,一车一车的鱼,一吨一吨的菜油,一立方立方的木材都用来送情。受贿的干部不是县官就是市官,行政级别都在科级以上,人数不上百也有几十。这些人都与秀水乡办企业有关系,他们为秀水找货源,找销路,办贷款,盖公章,弄审批手续。把他们查出来,都够得上开除公职或者判刑。

  塑料厂的贪污案的确是皮毛,清查他们也只是打开缺口。我今年也想清查加弹厂的账目,那里才有大鱼可抓。可是你想,只要我一动,将有成十上百的人找我的麻烦,他们不再是给我小鞋穿,而是会穷凶极恶地报复我,他们会请亡命之徒暗杀我。也许,我在闭上眼睛的最后时刻,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

  我和乐智勇这时都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我在默默地想,怪不得别人说乐智勇冷。他的性格是冷静的,也是成熟的。他不单单是怕谁,他主要是担心自己破不了这张毒网。他的对手太强大了,这伙人并不是一个犯罪集团,彼此的关系也很松散,但是,他们却是一股强大的社会力量,因为他们手握重权,又盘踞着各路要津。只要乐智勇的举动稍一触及这些人的利益的时候,他们就会反扑、打击、陷害、栽赃、污蔑,包括暗杀,这种种后果都有可能出现。

  记得去年人大会期间,我在午间也曾和乐智勇做过一次谈话,主要谈他的工作处境,他那时问我愿不愿意出来搞行政工作,我随口附和了一句。然后,他附和了一句说,还是别自寻烦恼吧!

  沉默之后,我启发他说,是不是可以想些办法,比如借助人大的力量,借助村干部的力量,选两三个公正廉明的人去进行清查,自己只做幕后策划指挥。

  乐智勇说,我也这么想过,但是仍然有难处解不决。一是找不到这样的人,我特别怀疑别人的负责精神,许多人做事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二是只要我在秀水主政,被清查的人最终还是会怪我。

  是啊,乐智勇犹如一只困兽,他只能在笼子里烦躁不安,我站在囚困他的笼子的外边,围着他团团转。我同样没办法,于是,我无话可说了。

  乐智勇又说,我今年还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从加弹厂动手,那里可能有大问题,乡政府派一个会计进去,几次三番都被那个工厂当做包袱甩掉了。

  他说,另外,我还是要上新项目,办新企业。但是,要稳扎稳打,加强管理。也许,我在秀水并无起死回生之能力。果真如此,那么,秀水的劫数将是无穷的。

  已是子夜时分了,我和乐智勇的谈话意犹未尽,言犹未尽。我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我们两个人都是秀水这块土地上最忙的人,于是,我告别乐智勇回家了。

  他送我出门,然后对我说,你还是少管一点吧,有我一人烦恼就够了。现在,还只有学校算是一块净土了,那里还符合你做人的性格,只是不知这块净土还能干净几天?

  我踏上了归途,春雨还在悠悠地下着,如轻烟雾状。街灯昏暗,店铺的门面早已经关死了,大地沉入死寂之中,人们已经睡在床上等待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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