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女白如脂,秋亦红泪滋
京江的水清滑如洗,她站在灞桥绿岸,眸光清澄,两眼凝神。蓦然,夕阳倾泻而下,洒过高高的发髻,艳红的流光浪漫了长裙。直到一曲排箫过后,在时光的罅隙中,才唤醒了一代歌女——杜秋娘。
在元代着名画家周朗的笔下,杜秋娘披上了清丽婉约的神姿。她面容丰润,身材姣好。一颦一笑倾倒了国色,举手投足孕育着风情。因此,那些如诗如画的过往才得以被周朗信手勾勒,从而铸就了“唐妆”唯美飘逸、灵动传神的笔韵。
杜秋娘生于润州,承袭了江南女子秀丽清纯的模样。在世人的眼中,她不过凭借一副好皮囊,走在春风化雨的时代前沿。然而,杜秋娘却从不以美姿为傲,她博览群书,气质如兰。大到儒家的诗经典籍,小到坊间文段歌赋。但凡能引起共鸣的佳作,都在她的脑海中熠熠生辉,常阅常新。
十五岁那年,她从窘困的家中走出,一人背负行囊,踏进陌生迷惘的城镇。在小溪蜿蜒的河畔,她邂逅了镇海节度使李锜。烛光微微,琴声飘渺。两颗跳跃的心,就这样黏在一起。他爱她,可挥洒千金如雨。她爱他,宁断肠不负君意。
自青楼一叙之后,李锜立刻掷下重金,买她入府中充当歌姬。然而脱离了温柔乡,杜秋娘并没有真正意义的开心起来。
多少个冷雨敲窗的夜,伴她的只有一个阅尽尘世的排箫。她心中愤懑时,常常坐在花园亭子的木栏上,一边悄无声息的吹奏,一边木讷的看向荷花叶下自由穿梭的金鱼。彼时,她的脑海飞过最多的是一眼往不透的未来,还有提心吊胆的生活。
每日黄昏,夕阳慵懒。李府的后花园内时常传来空灵的音符,有透入心扉的凄凉,有黄鹂啼转的动人。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为李锜担心起来。她害怕漫长的岁月中,李锜为她不思进取,一路颓靡下去,葬送了大好前程。
几度思索下,杜秋娘谱曲成了一首“金缕衣”。在清辉如雪的夜色中,她抚琴清唱:“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李锜蹙眉听完了曲子,突然黯然犹豫起来。半晌后,他微抬起头,正碰上杜秋娘深情款款的眼神。一番咬牙之下,他不顾世俗谩骂,在一片爆竹声中,纳秋娘为侍妾。
被柔波定格的瞬间,两人凝眸相对,浅笑不语。到底是怎样的一见钟情,才容下了他们如此执着的守候?从今而后的日子,他们笃信命运,以时光为伴,以誓言成谶。也许如是,才使得风雨飘摇的乱世,多了活下去的理由。
成婚不久,天下大事,一夜惊起。唐德宗驾崩后,李诵继位,世称顺宗。没想到,李诵仅仅在位八个月,就将皇位禅让给儿子李纯,也便是日后的唐宪宗。
面对内忧外患的局面,唐宪宗下令削减节度使权利。这在无形间,引起李锜的不满。他没有听命妥协,却在军帐中运筹帷幄,试图争一个天下。于是,千里山河在一夕间战火纷飞。两军兵戎相交,马蹄声碎。而她,终究从雍容华贵的府中逃了出来。
杜秋娘踏着如血的夕阳一路南行,辗转了很久,仍没有归属的方向。她孤零零走在战乱的废墟中,项前挂着排箫,心里默念着疼她爱她的李锜。然而,数个月后,她却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李锜在战乱中被刺数箭,当场身亡。
那时,她的天空仿佛塌了下来。眼前浮现的全是凌乱的画面,未知的迷途。在痛失李锜后,她没有自甘堕落下去,反而在穷困的日子中暗暗告诫自己,就这样活下去永远比死了更有意义。终于,杜秋娘在生计的逼迫下入宫为奴,仍旧当起了歌舞姬。
那夜欢歌,她身穿锦衣华服,坐在檀香长椅上,低眉信手撩动琴弦。一曲《金缕衣》如同清风拂过唐宪宗的耳畔,唤起了他多年来不曾有的爱意。
穿过薄纱如雪的窗帘,他看到了深眸忧郁的杜秋娘。那凄楚哀婉的眼神,也许只有历经沧桑的人才拥有。不过唐宪宗并没有询问她的过往,也不曾提及她的情史。在花香四溢的季节里,他像手捧珍宝般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
如果他没有杀了李锜,如果他早点出现,也许此时的杜秋娘会毫不犹豫的下嫁唐宪宗。但那斑驳的时光还是让她心惊胆寒,一想到李锜死的模样,她就心如刀绞。
在爱情世界里,忘记一个人要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一辈子?也许,都不是。
唐宪宗细心周密的疼爱,让杜秋娘逐渐忘记了他是一位皇帝。也忘记了,在他手下曾杀死自己最爱的那个男人。原以为,皇帝心中除了权利,便再容不下任何东西。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唐宪宗的爱远远比李锜来的波涛汹涌,甚至带着温柔和妥协。
就这样,她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宪宗。也在千万人的跪拜下,顺理成章的当上了秋妃。此后的岁月里,她不仅仅要做宪宗的爱妃,偶然还做他的机要秘书。
在一次次的参政议政中,杜秋娘的柔情和宽容弥补了宪宗的年轻气盛、浮躁寡断的缺点。他们相伴相随,温和以待,从未引起半句争吵。
然而,美好的时光还是被历史一页页翻过。他和她在平淡的日子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宝贵的十几年。
元和十五年,一向安好的宪宗不明不白死在宫中。那时,突如其来的噩耗像巨石般沉沉打击着杜秋娘。她接连好几个日夜餐饭不思,心神焦虑。在几番暗查之下,她才从探子口中得知有人要蓄意篡位,谋弑宪宗。然而当时宦官专权,她又是后宫妃嫔,竟只能空自嗟叹,无能为力。
不久后,二十四岁的太子李恒继位为唐穆宗,杜秋娘负责照顾皇子李凑。令人未曾想到的是,李恒好色荒淫,整日沉迷声色犬马之中,不满三十岁就暴毙了。随后,十五岁的太子李湛继位为唐敬宗。他整日只知游玩打猎,不理朝政,也于两年后被刺杀宫中,仅活十八岁。
杜秋娘眼见三位帝王暴毙,而且年纪轻轻,并非恶疾缠身。她又想起死去的唐宪宗,也是被宦官算计,横尸宫廷。百感交集之下,杜秋娘与宰相宋申锡密谋,决心除掉宦官王守澄,并拥立李凑为皇帝。
然而,宫廷之内皆是宦官,任凭她的计谋再缜密,还是被耳目众多的王守澄知根知底。很快,李凑被贬为庶民,宋申锡谪为江州司马,而杜秋娘却被削籍为民,驱赶返乡。
踏出宫门时,她早已白鬓如霜,不再青春。站在灞桥之上,她遥想当年翠羽含眉,抚琴漫歌,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数十年浮浮沉沉,从节度使的侍妾,摇身一变,成了举国上下的皇妃。又在历经沧桑后,再次沦落成平民,在粗布麻衣的岁月里度过下半辈子。
迎着即将没入山崖的夕阳,她一身蹒跚的背影,被时光的河流拉长再拉长。多年后,同朝的杜牧写《杜秋娘诗》道:“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老濞即山铸,后庭千双眉。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濞既白首叛,秋亦红泪滋。吴江落日渡,灞岸绿杨垂。……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怡。”
在这首洋洋洒洒近七百言的古诗里,我们看到了杜秋娘一生的命运颠簸,也体会到这位歌姬踽踽独行,尘寰跌撞的哀伤。同为杜家人,晚唐杜牧在路过金陵时,看到的是衰草枯藤,联想到的则是她出宫后,回到镇江谋生。她不再拥有华丽的锦衣,也不再是柔肠百转的歌姬。
杜秋娘换上普通的农装后,像其他妇人一样,超持家用,做工赚钱。一年冬天,她买不起衣服,就去邻居家借来织布机,才织出一疋白绢,为自己做了一件新衣服御寒。
几百年后,她的故事被画进一幅叫《排箫仕女图》的画作里。在杜牧诗作的渲染下,周朗以工笔淡设色的画法,对衣纹加以飘洒的用笔,兼取唐代张萱、周昉的琴弦描和吴道子的兰叶描,匀劲而又流畅,很好的表现出杜秋娘的惆怅和落寞。
周朗,字朗伯,号冰壶画隐,是元顺帝时的画家。他独爱画马和仕女图,一生作品累累。但历经百年之后,这幅《排箫仕女图》却成了他仅有的传世佳作,也成了杜秋娘不休的传奇。
从古到今,见惯了多少风花雪月,又领悟了多少儿女情长。有些故事,虽然被冗长的历史深深埋没,但每一次挖出来,依然可以看到棱角分明的往昔。
她爱过的人,她经历的事,她不老的传说,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如花开一世的芬芳,旷古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