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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

发布时间:2024-08-07 11:52:48

  梅子

  程新义

  认识梅子是在南方一个温暖的冬季,那个时候家乡已经瑞纷飞了,可是南方这座滨海城市却温暖怡人,虽然人人都穿上了毛衣,但还不至于像家乡那样棉袄、棉裤、皮帽、手套般的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经朋友介绍,我进了一家畜电池厂打工。活简单而粗糙,就是把电池芯片放入硫酸溶液中充电,再把充好了电的电池芯片放入烘干房中烘干、装箱。每天就是把芯片装卸到平板三轮车上推着来来去去。因为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呛人的挥发硫酸和粉尖,所以干活时每个人的脸上都罩着大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我的到来吸引了众多目光,我笨拙的举动让他们窃窃偷笑,因为大口罩的遮隐,看不出他们脸上善意的表情。

  “喂,过来推一把”好浓重的家乡口音,口气不容置疑,我悚然回首,身后亭亭站着一位颀长身材的女孩子,口罩上露出的一双大眼睛那么清亮,那么明澈。没等我回过神来,马上过来一位小伙子,使劲一推,陷进泥坑里的车子吱吱呀呀地从我的身边欢快地走过,大眼睛姑娘还不时回头向我张望,眼波里荡漾着春风一样的笑。

  下班的时候,我才明白大伙笑我的原因,镜子里映出的一张脸孔全是鹾醯那遥顾匙帕臣樟魈食鍪拦帝郑皇R凰劬φ0妥牛渖夏芏乃闹邢副嫒戏侥苋范ㄕ馐歉鋈恕Ⅻ/p>

  在那个不算寒冷的冬季,就这样我认识了梅子――那个叫我推车的姑娘。就因为我那张鹾趺婵祝故背N孀齑笮Γ梦腋械礁咝说氖敲纷雍臀沂峭纾懈隼舷缯馊梦腋芯醺裢馇浊小Ⅻ/p>

  换下工作服后,梅子随便穿什么衣服都显得那么好看。梅子就象一株含苞怒放的梅花,一头象瀑布一样的秀发,无暇的面孔象八月十五的满月一样姣好,眼睛大而明亮,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有几次上街,我发现一路上吸引了不少惊羡游离的目光,男性居多,女人们的目光则附加了许多忿忿与妒意。梅子也分明感觉到了这一点,就显出几分矜持,随着身体的适度摆动,脖子也跟着不胜负荷似的微微颤动。我明白藏在这种作派后面的美气和傲气。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梅子从来就不曾进过学堂的门,听同事们背后谈论她,说她一开始来上班的时候,厂方要求工人具备初中以上文化程度,梅子就拿了别人的初中毕业证书来报名,因为名字记不周全,常常愣上半天找不出自己的考勤卡,常常把别人的考勤卡当成自己的打,幸亏这个厂是计件工资制,打考勤只是一个制度,要不然她不知要被扣去多少钱。后来她把自己的考勤卡放在一个固定的角落,但有几个调皮鬼故意把她的考勤卡调了个位置,这样她又经常费半天的工夫来找自己的考勤卡。说的人开怀大笑,听的我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深深地为我可怜的老乡和我那贫穷落后的家乡黯然神伤,也正因为如此,我总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有意无意地替老乡做一些需要动笔或认字的事,慢慢地梅子出门总要问我去不去,我要是想上街或逛个超市什么的,总少不了她陪着我,一次都不曾落下过。而我也并没有发现梅子会因没有文化而给她的日常生活带来多少重大的影响,比如我们一起所从事的蓄电池装配,她无须知道化学上的电解电离反应,只要有力气照着师傅说的做就行了,时间一长,动作熟练后,梅子也就成了老师傅,而且她还带了好几个徒弟,我一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做,还不是梅子一点一点把我教会的。

  就是因为长得漂亮水灵,常常有年轻小伙子围着她转,梅子也会顺势毫无顾忌地指使他们替她干活,那些小伙子好像也极其情愿地接受她的指挥,乐此不疲地听她的大呼小叫,我也从未发现她因为缺少文化而自怨自艾,自卑自弃。每天她都快快乐乐,疯疯癲癲地东游西逛。

  农历春节,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老乡结伴回乡,每年春运,长途汽车总是见风涨价,相对来说坐火车就要便宜一点,但火车票相当难买。梅子从没坐过火车,听说我准备坐火车回去,马上央求我带她坐一次火车,我们排了一个晚上的队才买到一个礼拜后的一趟火车,而且还没有座位。即使这样梅子依然很高兴,兴致很浓,上车的时候我拖着东张西望的梅子。带着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把随身携带的行李放好,人就坐在行李上。火车每到一站停下的时候,梅子总是兴冲冲地把我摇醒,问我这是到了哪里,一开始我还饶有兴趣地告诉她这叫什么城市,这个城市有什么风土人情,有什么著名的旅游景点,梅子的眼神充满了向往与期待。一路上睁着双眼瞧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村庄和白雪覆盖的农田,生怕遗漏了每一个细节。梅子一夜连眼都不曾眨一下,我可是困得不行,坐在行李上昏昏欲睡。家乡不通火车,我们坐到省城后再转乘汽车,下了汽车翻过几道山梁才能到家。隆冬腊月,我们扛着行李踏着积雪穿行在乡间小道上,一株株含苞怒放的红的、黄的梅花不时从我们的身旁蹒跚而过,淡淡的香气陪着我们一路同行。家乡的山梁上野生的梅花树随处可见。我问梅子你的名字是不是由此而来,她幽幽地说,爸妈没文化,取不好名字,自已正赶上腊月生的,又是个女孩子,就随便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我告诉她叫梅子这个名字其实是很美的,宋朝有个大文学家,叫陈从古的,就专门收集了历朝历代描写梅花的诗,收集了好几百首,我给她讲北宋诗人林逋的《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有“妻梅子鹤”之说。我知道梅子只对诗人的故事感兴趣,诗人林逋对她来说太遥远,说了你也不懂,但毛泽东你总该知道吧,他就写过一首咏梅诗,相当有气势。“风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梅子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有好几次都不注意一脚踩空掉进了雪窝,梅子第一次忘记了她的活泼与好动,表现出少有的文静听我讲那些对她来说虚无飘渺的文字。

  春暖花开,我和梅子已是无话不谈。梅子特别爱听我给她讲的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东西,就像小时候的我,总爱围坐在村里几位老爷爷的身边,听他们讲一些稀奇古怪的神仙魔怪、才子佳人的故事,总觉得他们那把白花花的胡须后面必定藏着许多神奇而美妙的梦幻世界。每当这时她总是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手托下巴,静静地陶醉在那种对她来说是飘渺虚幻的世界里。也只有这时我才有一种文化人的自信与自得,并慢慢地习惯用一种家长式的语气对她指手划脚,而她却从来就没有和我顶撞过。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身上特有的那种傲气与霸气好像一下子都不见了,她特别喜欢和我这么一位“什么都懂”的老乡在一起,也只有这时她才会给人一种小鸟依人般的小姑娘的感觉。有一次,梅子不小心推翻了三轮车,三轮车上堆放的芯片全压在她的腿上,滑下来的芯片砸伤了她的脚,我扶着她楼上楼下地找医生为她治疗,她看到医生手中的剪刀、镊子,吓得一个劲地往我身后躲。我只得抓住她的腿按在我的腿上不让她乱动,梅子吓得像被杀似的嗷嗷大叫。我笑着对她说关羽关云长肩膀被人射中一支毒箭,神医华佗用刀把他伤口周围的烂肉挖去,给他刮骨疗毒,刀子在骨头上刮还咯吱咯吱响,关羽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还和人下棋喝酒,你这点伤和他比算得了什么?梅子果然不再叫了。回来的路上,梅子伏在我的肩上突然问:“你说的那姓关的人,那么厉害,他是谁呀,你认识他吗?”我愕然一愣,但随即笑得我前仰后合。梅子知道我在笑她,矫啧地在我的后背上打了两下。

  应该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追忆的美好时光了。我们每天下了班,就到这座城市的各个地方去玩,经常踏月而归。那段时间除了打工挣钱,然后再用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去买各种没吃过的小吃,买各种好看的衣服和饰物。梅子本来长得就很漂亮,再这么稍加修饰,她便更出落得如玉树临风,楚楚动人了。节假日我带她到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逛商场,到旅游景点看风景,坐地铁,乘轮渡,去江边看客轮,到海滩观日出……只玩到口袋里剩下返程的车票钱为止。

  那年秋天,我的昔日高中同学来看望我。在中学的时候我和这位同学相处的很要好,他考上了这座城市的一所大学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过任何联系。当他得知我也在这座城市打工后,就带上他的女朋友找到我所在的工厂来看望我。老同学大学毕业后,当上一家外资企业的副总,如今的他可不比中学念书时的模样,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他的到来,让我感到非常高兴。梅子也很高兴,围着老同学的漂亮女友喋喋不休,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对她的什么东西都感到新鲜好奇。梅子毫无顾忌地打开她随身携带的手提包,翻出她的首饰和各种化妆品,啧啧称赞她的东西好漂亮、好精致。老同学的女友一一告诉她,这是洗面奶,这是洁面乳,这是护手霜,用洗面奶洗过脸后,脸面上会感觉很清爽,脸部皮肤会很清洁、白嫩,然后再搽上这种进口的化妆品,搽这种化妆品的时候要先做几分钟面部按摩,这样营养素才会被面部皮肤慢慢吸收。秋天天气干燥,手要搽护手霜,因为手暴露在外面,不搽护手霜保护,手上的皮肤会因为干燥的天气而失去水份,皮肤会衰老的快。梅子听得呆了,梅子是很少用化妆品的,每年冬天,她最多买一瓶雅霜,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高贵而神秘的化妆品,梅子问她这是从哪里买的。老同学的女友笑着说,像你这么好的皮肤根本用不着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是她的一位亲戚从美国带给她的。梅子伸伸舌头:“怪不得这瓶子这么漂亮,瓶子上写的都是曲里拐弯的字,一个都不认得,外国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很贵吧?”老同学的女友说不贵,你要喜欢你就拿去吧。梅子欢呼雀跃,她对我的老同学说:“你的女朋友真好,这么好的东西送给我,把你老同学卖了他也买不起这么好的东西给我。”这句有口无心的玩笑话让我的脸上火辣辣的,使我憋了一肚子的火却又不便发作。分别的时候,老同学悄悄地对我说:“你小子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艳福不浅啊!”我摇头苦笑,梅子的漂亮那是外在的,与他女友优雅的谈吐,得体的举止,高贵的气质相比,梅子的漂亮就显得空洞而无内涵。

  巨大的反差让我彻夜未眠,我突然感到很消沉,所有兴致一下子消失殆尽。现在反思一下这些日子我都干了些什么,白白虚度了那么多大好青春。同一起跑线上的两个人,如今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简直让我无地自容。

  第二天,梅子兴高采烈地跑来找我去我同学那玩,说是我同学的女朋友临走时约好的。我突然跳起来冲她怒吼:“玩!玩!玩什么玩,有什么好玩的,就知道玩,除了玩你还会干什么?”梅子陡然怔在那里,愣了半天,泪水夺眶而出,掩面转身跑了出去。

  再看到梅子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想必流了不少的眼泪。她也看到了我,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我,我知道只要我主动走到她的身边,随便说上几句话,我们就会和好如初,在这个厂子里,只有她对我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但我没有那么做,老同学的来访,极大地刺激了我,我不能再这么庸庸碌碌地过日子了,更不能把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浪费在玩乐上。我低头躲避梅子渴求的目光。这情形多少有点尴尬,至今想起这一切仍让我平添几分落寞。

  我渐渐地疏远了天真可爱的梅子,我开始读夜大,白天一有空闲时间就一个人缩在出租屋里看书,我也很少出门,每天都很晚才回来。和梅子一起上班干活的,我刻意和她相隔好几条生产线,偶尔迎面相遇,我们之间竟然相对无语,我一下子变得不那么口若悬河了,那感觉欲辩忘言,仿佛如梗在喉。随着时间的推移,梅子又渐渐地恢复了原有的活泼,和同伴们打打闹闹,时不时地和人嬉笑怒骂。只是她再也没有对我有过任何笑脸。我知道她心里肯定还在恨我,有时候偶尔想起她,觉得是不是应该和她说说话,拉拉家常,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是如果我和她和好了,她又像跟屁虫一样整天跟着我,我岂不又前功尽弃。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等考完试再说吧,也快过年了,回家过年再带她坐一次火车。

  我终于没有等到年底和梅子结伴回家,她就嫁人了。那些天,我正忙着应付考试,所以就没怎么注意她。缺少梅子的车间好象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此时我才发现梅子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了,梅子在的时候,每天听着她的大呼小叫,看着她追逐打闹,一切都很正常,没有梅子的日子,生活好像一下子少了点什么。

  梅子走了,梅子是和那个英俊潇洒的山东小伙子一起走的。梅子走的时候居然连声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就这样悄没声息地走了,我怎么就笨得连一点迹像都没看出来呢?我的心里充塞了无尽的醋意与懊丧。

  当西伯利亚的寒流开始袭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耐不住那莫名的寂寞和无所适从的感觉,收拾好行装,顶风冒雪回到了家乡。当我背着行李,独自一人蹒跚着行走在家乡的梅花树下时,想想去年这个时候,不禁感慨万千,同样的山间小路,同样的踏雪而行,同样的怒放梅花,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回到家已是午夜,我坐在被窝里毫无睡意,随手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入冬以来黄河下游持续降温,山东部分河段出现凌汛,济南军区出动军用飞机对河道中的冰坝实施爆破,确保黄河堤坝安全……”梅子如像就嫁在那个地方,在那个寒冷的北方,不知梅子现在生活过得怎样?

  我裹紧被子,蜷曲起身子,眼前恍惚出现一片红色的梅花,燃烧着乡野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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