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唢呐
提起唢呐,我想大家也都并不陌生。然而少有人知道其实最初的唢呐是流传于波斯、阿拉伯一带的乐器,就连唢呐这个名称,也是古代波斯语surna的音译。到了明代,唢呐已在中国普遍应用。明代武将戚继光曾把唢呐用于军乐之中。明代后期,唢呐已在戏曲音乐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用以伴奏唱腔、吹奏过场曲牌。清朝的时候终于深入民间,深受广大人民喜爱和欢迎的民族乐器之一,广泛应用于民间的婚、丧、嫁、娶、礼、乐、典、祭及秧歌会等仪式伴奏。唢呐,从千年文明深处,不依不饶地一路朗朗响响地吹过来。
听父亲回忆,他年轻的时候,就曾拜师学过唢呐,至今应该也有了二十多年的历程了。父亲的这一生钟爱着手里的唢呐,他在青年时便成为了唢呐这一民族文化的忠实传承者,“红事”“白事”也为人做过不少。唢呐在父亲手里玩得溜溜的灵、圆圆的活,久而久之父亲生活中再也离不开唢呐。
在我的成长历程中,总是会听到父亲在闲暇时吹起他心爱的小唢呐,那种具有强烈的节奏感和跳跃感的音符就直射我的心里;有时候我也会观察父亲,看他那微闭着的双眼,颤鼓着的腮帮,灵活的手指婉若游龙,那种投入的专注的深情令人如何忍心打扰。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啊,我言辞拙劣实在描述不出。只知道那是滴着汗、连着心的,能穿越天空的虚无,能横行大地的苍莽,亦能在大海上刻上痕迹、在旷野里划出辙印。
父亲用这一杆短短的唢呐,把岁月丈量得悠长悠长。当故乡有新鲜的生命出现时,父亲的唢呐声会响起来;当青年男女走进新房时,父亲的唢呐声会响起来;当有老者隐没黄土时,父亲的唢呐声也会响起来。那些成天在田腾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的乡亲们,哪会像城里人那样有着那么多选择表达自己悲欢的方式呢,他们有时候滚热如阳,有时候沉默如山。但是,每当激烈高昂或者忧伤低沉的唢呐声骤然在空旷辽远的田原上响起时,我的乡亲们总是被它燃烧得不能自禁。
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被父亲的唢呐声所震撼时还是我未满十岁的时候。我已记不清那是一个怎样的日子,我只知道父亲的师弟家门口贴上了白纸写的对联,父亲也和很多人一样腰上缠着白练子跪在堂屋里,而我还傻傻地在外面和伙伴们打弹珠玩耍。一直到黄昏时刻,所有人都往山上走,当唢呐声穿越暮色而来时,立刻,田野上肃立聆听的男人女人热泪滚落。然而在整个过程之中,父亲和所有吹唢呐的人却一直不动声色,只是将几个音符轻轻地奇妙的组合起来,就完全左右了全局。那时所有的人都按辈份一一排好,他们在唢呐声的指挥之下,依照乡里的习俗,在高潮处嚎啕大哭,所有人都被唢呐声所牵引着……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唢呐声起,那是天上落了一颗星,人间又送走了一个人,那一次送走的是父亲的师傅,我的在我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的师爷爷。
每个村庄都有每个村庄值得骄傲的人,像瓦匠、木匠、铁匠,他们走动在乡亲们的目光里,背影亲切,面容安详,代表着乡村被人尊敬的那部分。当然唢呐的人也是一样,很多时候他们就像影子一样飘忽,哪家有大事,哪家就有他们的身影与唢呐的声音。人未至,声先到,那一串串由音符构成的风阵一下子便冲击到门口,有时倒更像村口流淌的溪流,轻易而舒缓地就进入了人们的内心。
我曾经也跟着父亲学唢呐来着,叵耐我并不是块好材料,也没有父亲那股天赋和激情。看着父亲吹得那么轻松自如,可是我总是难以吹响,曾腮帮子硬生生疼了好几天。每当父亲见我吹的时候,手指乱颤,父亲就笑话我说我压根就不懂谱。
曾经有一次偶然,我在电视上看到关于一个民间艺人的节目,其中就有一个玩花样唢呐的人,年纪五十多岁。记者采访时,他说他练气流基本功的时候,能够一边用鼻子吸气,一边用嘴巴连上吸管朝水盆里吐气,能够保证水盆里的水不断地泛出水花,一直连续八个小时,还当面演示给记者看了。当时我觉得好神奇,自己试了好长时间,都失败了,因为吸气的时候不能吐气,吐气的时候不能吸气,总是不能协调好,而且还喝了不少水。当我把这个事告诉父亲的时候,准备也打趣他一下,没想到父亲说不足为奇,人家能连续八个小时,他可以连续十六个小时。我不信,定要与父亲打赌,一碗水一根吸管拿到父亲面前,父亲二话不说就开始了,果然我看到父亲能轻松的协调,碗里的水花还能溅到我的脸上,我才始信父亲果真藏才。后来,荆门电视台也走访“民间艺人”,找到父亲的时候,要父亲演奏一曲拿手绝活,并要求父亲谈谈这些年对演奏唢呐的技巧与感想。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从我学习唢呐这么多年以来,我就知道对自己的要求高一点,虚心吸取他人的建议,可以使自己进步的更快。”
父亲一生为人谦逊,从不刻意在人前显露,还不断地改进自己的演奏技巧。每逢夏季,一到晚上,村里的打稻场里就坐满了乘凉的人。老人、小孩、少男少女坐成一圈各自谈天说地,父亲就独自坐在一旁吹起他心爱的小唢呐,虚心接受各位听众的意见。去年,县里举行“油菜花节”的时候,要求每个村里都出一个节目。经过村里人的推荐,一向不曾上过这种舞台的父亲,代表村里出了一个“唢呐独奏”。尽管父亲的脸上是笑着的,但是我却看出了父亲在低哼的呐声背后的苍老的悲茫。是呀!父亲渐渐地老了。很多人只是听清了你响亮的韵律,却少有人能听出里面汹涌的内涵。谁曾想平凡人生,也是惯着春花秋月,沧海桑田。
父亲这一生已离不开唢呐,就像一棵老树离不开生养自己的土地一样。求学之路,让我越走越远,现在已经很难再听到父亲吹唢呐了,时常听到远处依稀飘来的唢呐声,我似乎又看到了父亲那微闭着眼睛,鼓着腮帮,不停地变换手指吹奏唢呐时投入的神情。父亲说:“唢呐,是咱传统的民间艺术文化,深深地渗进了泥土,风暴可以带走一切,却带不走飘着稻谷香味的唢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