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着不变的铃声走进办公室，秘书起眉动眼接过鳄鱼牌提包，挂在真皮沙发旁边的墙壁钩子上，然后取出紫砂保暖杯，泡好毛尖，轻轻地放在桌旁。做好这一切，才不慌不忙地告知当天的行程安排：局长，十点半东城文化馆新楼剪彩，中午十二点与刘市长工作餐汇报，下午三点参加书店老职工座谈会。

　　嗯，九点五十来喊我，你去吧。他挥挥手，秘书弓着腰退出去，随手带上门。

　　偌大的空间只有他一人，豪华的装潢显示出主人的蹈厉之志。他打开电脑登上QQ，两眼盯着那些闪烁的头像。他除了上网，几乎没有别的不良嗜好，既不好色，又不好赌，更没有利用公款旅游的习惯，在一个接一个的官员被反腐倡廉飓风刮倒的时候，他丝毫无损，证明他是一个称职的公务员。全市文化工作在他的主抓下，开展的有声有色。任职三年不到，他本人就写了三本书。一部长篇，一部散文，一部诗集。

　　他就这一个嗜好，爱文如命。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就伏在电脑桌上敲响键盘。以前在其它局的时候，大脑装满事务性的工作，只写得几首言志的格律诗。如今成了文化局长，专业对口，才思如喷泉般涌出。然而他知道，自己的天分并不很高，所以特别重视与网友文友的交流。一个在两年前认识的文友春风起，常常一针见血指出其文章的弊端，提出不少中肯的意见，他便引为知己。

　　渐渐地，他跟她无话不说，进而发展成了蓝颜知已。当他还想进一步发展的时候，障碍出现了。春风起开始躲他，QQ上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总是一团灰色。他的留言，成了古董店的老板，终日里枯坐店堂。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引发出春风起忽冷忽热的反应。今天也是如此，闪烁跳动的头像中间，依然不见春风起的倩影。在下面找出她的头像，发现几天前的问候语，还是孤凄地悬在冷冰冰的面板上，像是嘲笑自己不识时务。

　　春风起这边纹丝不动，QQ那边却有几个头像顽强跳动，他不禁迁怒于人，手指一点，把他们全部丢进了黑名单。

　　痛苦出诗人，痛苦至极，诗情在凤凰涅磐里得到升华。他一挥而就，短短几分钟就写出一首旷世杰作，爱与痛。当然，这是他自己的认识，至少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有几句在网上广泛流传，也感动了不少怀春少女和风韵犹存的知性女人。这里抄录下来几句：

　　问候少了

　　迷雾多了

　　终于有一天

　　一声雷劈电闪

　　划出了一道界线

　　这边，是我

　　那边，是你（摘自网上西海的失恋一）

　　写好了，还没有来得及发到网上，电脑上跳出一条腾讯新闻，国民幸福指数排名。他扫了一眼，看到中国站立在云端上，不觉感到好笑。他幸福过吗？他开始想不起来，后来想起来了，还是在遥远的童年时代，他有一次感到非常幸福。

　　他极小就被告知，他生活在一个幸福时代。但他在整个童年时期，只有那次产生了真切的幸福感。那是在学校举行的忆苦思甜大会上，全体师生吃一种糠饼。那种饼是由糠皮、艾树叶和其它野菜混合而成的，酸麻苦涩，实在难以下咽，很多同学都是掰成黄豆大一点点丢进嘴里，边嚼边冒眼泪，体验旧社会劳动人民的痛苦生活。可到了吞咽时，一个个干呕，眼泪涌出更多，饼末却不能下喉。

　　只有他，吃得津津有味，还把附近几个同学的苦饼悄悄接过来，全都吃进去了。教导主任正在为完不成政治任务发愁，偶然注意到这个面黄肌瘦的二年级学生，喜上心头，打开那时罕见的照相机，设下一副珍贵的历史镜头。一个板着脸的十岁孩子，恶狠狠地咬在比他巴掌还大的糠饼上，留下一个月牙形的齿印。

　　这幅作品后来发表在日报上，引起轰动。这个孩子的表情究竟是爱还是恨，人们猜测不停。记者约定时间要来采访，教导主任慌神了，要班主任带着那个学生来办公室。教导主任看到他的大眼睛心里一喜，显然是个聪明的孩子。于是问道，王锋同学，那天忆苦思甜，你为什么帮同学吃了这么多糠饼？

　　他睁大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诚实地说道。好吃呀。我还没有吃过这么饱的饭，我感到很幸福。爷爷说他在旧社会打长工，吃的比现在还饱。我没有问他，他们那时是吃糠饼，还是面饼。

　　教导主任忍住不快，好奇地问，你为什么没有问爷爷？

　　他眨眨眼说，爷爷死了。爷爷前年饿死了。

　　你爷爷是旧社会饿死的。教导主任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那营养不良的大脑袋，严肃地说道：等一会记者要来，你就按老师教你的话回答记者。你是怀着对旧社会的无比仇恨，对新社会的无限热爱，吃下那些忆苦思甜的糠菜饼的。只有听老师的，你才能做五好学生，当优秀的毛泽东思想红小兵。

　　唔。他似懂非懂点点头。

　　中

　　吃糠饼是他童年最幸福的生活，说出这种感受是他一生中最诚实的话。自那以后，他从小学到大学，再到他当上公务员，几十年从跑腿的做到一局之长，却再也没有体会到那种幸福，也没有机会说出心里话了。他的下属私下议论，王局长的话，除了句号，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带着假面具活了这么多年，真不知道过得幸福还是痛苦。反正为调薪升级绞尽脑汁，也为跑官买爵惊破苦胆，更为儿子留洋费尽心机。不过该有的都有了，该成的都成了，也算是功德圆满。然而，幸福通过漫长的侵泡也就平淡如水，痛苦通过长年的发酵也就膨胀如山。所以，每当他完成一项人生任务时，不是心花怒放，而是喟然长叹。

　　他把爱与恨发在网上了，长吁一口气。惯性使然，又在春风起的QQ上留下几段话。

　　你上班了，路上小心安全。

　　你的胃不好，要按时吃药。

　　我只有一个心愿，你每天平安。

　　求你，回我一个字。

　　你潜水太深了，小心呛着了。

　　说来也怪，我就是忘不了你，好想你。

　　你是我今生最后的希望。我会念着你的名字去死。

　　秘书敲门，转眼间，他不再是满肚子哀怨的失恋者，而是正气凛然的领导。他习惯性地学着伟人，故作严肃地把手掌用力一挥，到时间了？走，去东城。

　　下午开座谈会，他接到一个电话。他离开会场来到走廊转弯处，听官场老友的训斥，你怎么闹的，还想不想在场面上混了？老吴打电话给我，正想跟你聊合作的事，你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了，我找你，发信息给你也不理，是不是你的臭脾气又犯了，把他屏蔽了。这样太不尊重人。

　　他张嘴小心翼翼说道，我没有注意。

　　老友鼻子哼了一下，我若信你的话，珠江水要倒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下三滥的文人，动不动玩深沉的痛苦。我在你们那个墨客网里看到，你与一个叫春风起的美妞眉来眼去，搞起网恋。那个女人坐在老公的怀里跟你调情，你还当自己找到真正的爱情。告诉你，不是你一个人痛苦，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一个痛苦的时代，物质方面的充盈，填补不了精神上的空虚。

　　老吴被那个小三弄得苦不堪言，想跟你合作开发桃花岛，让小三去干经理；你不理他，他不痛苦吗？我为小舅子伤人的事跑断腿，求爹爹告奶奶，好话说了几车，人家不松口，非得要法律解决，老婆逼得我几天睡不着觉，我不痛苦吗？老友根本不听他胡编的解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把他丢在冰窖里。

　　他嘀咕一声，对老友也有了怨怼。拉了就拉了，网上拉黑一个人是常有的事。用得着你来啰里啰唆。老子把你也拉黑，看你怎么样？加了你们都只会给我找麻烦，不是要我帮忙登一篇文章，就是要我安排一个亲属。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想到好处，他的脑海里惊雷一炸。那些名单有许多跟他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得罪了可真不是好玩的。比如那个老吴，虽然添为文友，写文章却不怎么样，但他的老丈人是组织部长，他在文化界就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晚上回去上电脑给他拉亮，就解释说是长尾巴木马害的。

　　下

　　晚上回家，一个人在书房里，他首先打开音响，让悦耳的旋律浸漫在夜色天阶下，轻揉慢搓，洗涤心底的疲惫。李商隐的无题只有半首入曲，却显得忧伤无限，仿佛把全宇宙最沧桑的感受，浓缩在这二十八个字里，让人沉浸在痛苦里，走不出一眼望不到边的沼泽。在沉沉的心跳声里，他打开电脑，注视着跳动的QQ。那个熟悉的头像还是灰暗的。而且，连信息也发不出去了。显然，春风起已经把自己屏蔽了，他不禁恐慌起来，喃喃自语道，上帝啊，你睡着了吗？

　　万般无奈之下，他打开了另一个通道，即手机短信，发出怅惘而沮丧的诉求：

　　我真不想使用这个通道。我怕这个通道被发觉，我就再找不到你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回我真的没有犯大错。你对我的惩罚太重了。我爱春儿，再大的委屈我都受，再大的苦我都吃，但总有一个止境吧？我知道你也痛苦，也睡不着。已经说清的事，已经解决的问题，又何必老揪着不放？闹得我们两人都度日如年。我继续等你的消息。本来准备在电脑上守一夜的，你拉黑了我头像，守在电脑上已经毫无意义了。吻春儿。

　　发完，他就埋头修补早上的失误，把那些沉到海底的人一个个打捞上岸。重新安放在好友栏里，该做菩萨的还做菩萨，该当大侠的还当大侠。忙完了，习惯性地又扫了春风起一眼，发现亮了，犹如一轮红日腾空而起，照得山川大地一遍通明。网络就像罂粟花，让人上瘾，欲罢不能。突然间梦里情人的出现，就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他感到连呼吸都畅通了，每一根汗毛孔直达宇宙的核心。

　　然而，当他点开头像，看了春风起的话。身子就如阳光下的雪人，渐渐地萎顿下去，化为一滩凉水，漫过沉沉的夜阶，跌落到了黑暗的下水道里了。

　　峰哥，你的留言我都看了。谢谢你的关心。然而，你的许多话超出了友谊的范畴，让我很为难。我的家人看见了，我无从解释，幸好是我的妹妹。我们都有家庭，我的老公对我也很好，我不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是我害了你，让你产生了非分之想，我向你道歉。什么也不说了，十点钟，我们就此告别。

　　等等，他急忙打了两个字送去。

　　有事快说，还有三分钟。显然春风起也有留恋，犹豫了一下，没有即刻拉黑。

　　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无力回天了。他摆摆脑袋，俯下身打出几行字：

　　我已经尽力了，我已经无能为力，我已经心碎了。我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死亡来临。我现在懂得了死囚的心理，度秒如年，度年如秒。

　　然后，他坐直了，木然地盯着时钟，分针秒针合力推动着时针，逐渐靠近命运攸关的终点。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超出了他一生对爱与痛的思考。爱就是一种伤害，何况是不被世俗认可的孽缘。伤害你最深的是你最在乎的人，你伤害最深的也是最在乎你的人。他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寸寸融化，一滴滴如滚热的汤水流了下去，把桦木地板洇染成血红一片。书香扑鼻的室内陈设里，飘出来一股末日来临的腥气。

　　QQ上出现对方的最后的道别：88--

　　没有痛苦了。痛苦过了极致，不是麻木，而是一种透彻的冰凉。品尝自己的痛苦，也可以像欣赏莎翁的悲剧一样，可以悄悄抹泪，也可以嚎啕大哭，更可以冷眼旁观。反正，隔了一层幕布，生活将又是一番景观。

　　然而，他迄今没有见过春风起一面。QQ空间的照片，并不是真实的人。仅凭屏幕上的一行行字，就能左右自己的感情走向吗？当初，他追求人间最伟大的爱情；如今，他成为天下最痛苦的失恋者。虚拟世界铸造的精神生活，即使把人的大脑煎熬成为豆腐花，也只是幸福的一个注脚，或者是反证。

　　可他瘫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心思做，依然沉浸在那个伪痛苦时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