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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湾老石桥

发布时间:2019-08-31 06:39:46

  98年春天毕业大半年后的我才接到通知,因为工厂被私人买断了将要恢复生产,务必尽快报到。我从市区乘坐铝厂的接送职工车进入那个峡谷直到5#信箱终点站后,还要步行一里多路才能到9#信箱,我所在的化工厂,因为当时还在检修,没有正式投产,厂里仅有的几个留守的老职工暂时跟着安装公司的人见习检修并上他们的灶吃饭,临时加了我,也只好跟他们一起上下班,还好安装公司的厨娘是一个女焊工临时顶替的,不然我呆不到领导来就打道回府了。这里唯一不缺的就是宿舍,到处都是当年党校的空房子,红瓦灰墙,仿老苏联样式,窗户还是朝外开的,不用说也是一人一间。

  下班后,跟厨娘和她的未婚夫去厂外的河边逮螃蟹,学着他们的样子随便搬开一块石头,下面就会有螃蟹,有时嫌小还不要,但遇到周末就不好逮了,市区春游来此的人三五成群地提着塑料桶下河逮,你搬开的石头没准刚刚被人搬开过。河水不深,清澈见底,即使逮不到螃蟹,玩玩也不错。路上总能遇见带着游泳圈的学生和情侣,据说再往里走一二里,有一个天然巨石深潭,我这个旱鸭子初来乍到没敢去,听说到那里才算深入到峡谷的一半。

  厂里很快开灶了,大厨算是我的老乡,一个本身姓范又被每任厂长都安排做饭的外号饭桶的开厂元老,给我灌输了一些厂里的历史和新闻,也就是昨天今天,还有将来。我们厂生产的这个项目是浙江大学化学教授的专利,一种用于铸造砂模的可逆性粘胶剂,呋喃树脂,可以在24小时内达到最高强度,之后又能自动脱模。后来又来了几个女孩子,还有两个是我的同届校友,从浙江高薪聘请的师傅亲切地按年龄把我们叫做,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和四小姐,我是车间工艺员,排行第三。试生产,正式投产期间,几乎每天都开会,每天都加班,吃住都在厂里,临睡前还要学习理论资料,总经理授意必须在专家撤走之前深得要领并熟练掌握,所以很久都没有出过厂门。

  每天早晨,看见住在市区的员工匆匆而来,上午又不断地有政府的主管领导前来视察,基本上来转一圈就走了,看见公司的车尾随其后出了大门我们才能松一口气,他们一顿饭一个会议至少也得几个小时,这期间主任透露,其中区委秘书曾经是他的中学老师,想把亲戚安排进来。歇了好几年的新机器设备终于又转了起来,再难听的声音也犹如美妙的音乐,再难闻的化工原料也赛过美酒佳酿,谁都能从领导的一言一行嗅出这个厂的希望,首先不再四门紧闭,不再荒草凄凄,就连那个上山下乡运动中或是五七干校留下来的沉寂了多年的水井也又一次重新下了潜水泵不停地给职工食堂水箱和茶炉供水。

  原厂有100多名职工,大部分是当年集资建厂时具有城镇户口,高中毕业证并交6000元押金进厂的,符合这个条件的大都是郊区各矿的煤二代,父辈不想让他们接班下井,觉得先存6000元就有一个政府直属企业的铁饭碗,值。不乏托关系走后门,考试筛选走过场被录用的,听起来解决了多少待业青年的就业问题,实际上人满为患,一个阀门三个女工看管,一天就开关两次。政企不分,外行领导,很快亏损,不得不先部分放假,最后全部放假,又由断断续续放假到彻底再没收假。有些人在这里收获了人生伴侣,携眷南下打工,大部分对铁饭碗彻底失望,自谋出路。有的留守,蓄势待发,在足够的空闲时间里,有的趁机参加自考充电,有的上山采药,深草捕蛇泡药酒,还有人把每换一茬人就换下的那些锁收集起来练习配锁,能让一把钥匙开好几把锁。厂被卖了,他们终于等到了时机,联络起来闹腾着让主管部门退还了快十年的6000元押金,跟厂里彻底解除了关系。他们也是为了梦想曾经执着的年轻人,打牌吹牛中打发苦闷的日子,等待转机,看不清形势又无人指点迷津,跟当年的知青一样耽误了大好青春

  还有两种人,一种是很少到厂里来的老年人,挂名吃空饷伺机办退休的;一种是压根就没来过只在花名册上来过的年轻人。其中就有我的一个老同学,高中毕业时抱怨自己是抱养来的,父母没有让她参加高考,直接断了她想上自费大学远走高飞的梦想,安排她先在街道办事处当临时打字员,一个月60元,后来街道办升级为镇政府,她也变成了国家干部,后来还嫁了个镇长,回头一看大学毕业的同学还混得不如自己,才理解了养父母的良苦用心。她就是由待业青年进入企业,在花名册上转了一圈,过渡了一下进入了事业单位,所以单位老停产对于她这样的来说是好事。一个棋子,一个合适的棋盘,背后是一个多么高明的棋手啊。

  化工厂大门百米之外,有座石桥,石桥栏上面刻着1957和五角星记录着它的年龄,这里本身就是附近人气最旺的中心点,信息集散地,铝厂的,化工厂的,砖厂的,还有沿河进沟出沟的过路农民,都爱到这里透透气,吹吹顺河的川风,最主要的是河那边桥头有一个小卖部,因为化工厂投产也开始生意兴隆,货物齐全了。五十多岁的老板娘一边拿货一边向人打听厂里四大小姐的身世家境和学历等等,猛不丁又把头伸向窗户外扯着嗓门对着河对岸正在浇地的老头喊:“老高,你死得啦!又把窄板烟放到阿达去了?……成天把账本乱撂,娃们发了工资咋兑呀么?”

  伴着河水的哗哗声和桥头纳凉人的哄笑声,低头浇菜的老高那瓶底厚的镜片后面那双小眼睛气得一翻一翻,最后稳住气回身喊:“小青,把泵关喽,小青——”

  身上穿着女儿小青的花裙子,脚上又穿着肥大布鞋的老板娘正笑嘻嘻地扭着秧歌,脖子上一大串钥匙跟着有节奏地“刷拉——刷拉”地响,桥上的调皮小伙子就学着老高的口吻怪声怪气地叫:“小青,小青——”老板娘赶紧跑回家把闸刀拉下,算是透完气了,又开始忙碌了起来。小青大学毕业留在西安了,她还有一个儿子叫小奇,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过,换过颅骨,高中毕业后就帮着父母种菜卖菜,爱跟老板娘拌嘴,老板娘气急了也会吼:“你塑料脑壳,你还能强过你大你妈?你大人家是靠真本事西农大毕业的,你妈我好赖也是大户人家……”老板娘总想给儿子物色一个又朴实又有文化的媳妇,那样才能配得上她家在市区农牧局家属院那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但是,她儿子在人们的眼里就像她家楼房里的那个大炕一样不合时宜,常常是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老高的同学都当了单位的一把手,只有他守着包办婚姻的农村媳妇,住着农校废弃的房,种着农校的菜地。

  但是老高不在意这些,坐下来吃饭时,终于有空给人们讲石桥的历史,讲这里的上山下乡运动,讲这里的五七干校、党校,和从这里锻炼镀了金出去,又驾车回来访问过他的省市级一把手领导,他讲化工讲农业,讲他引以为傲的女儿女婿,突然怒斥他们送的高档月饼:“花那么多冤枉钱买,还不是一把白糖一把面么?”也许在他眼里,再好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娃他妈,所以他不觉得苦累,一排十几间空房,一条狗,一个卖菜回来顺便充实一下的小卖部,一个那样的老婆和儿子,还有河对岸十亩之多的菜园子……市区那三室一厅的单元房,他只有过年才去住几天,明显是给儿子结婚留的,算是亏欠补偿。大家对他既惋惜同情又尊敬。他说什么我们只是微笑赞同,他的知识绝对配得上六十年代大学生的名头,配得上那副比瓶子底差不多的眼镜,也配得上另外那个屋子落满灰尘的农林科技书籍和党史文献。

  这是我见过的一个从农民到知识分子,又回归农民的隐士。

  农校大门对面是砖厂,靠山取土,靠河汲水,砖机“呱嗒——呱嗒”响着,甘肃民工队嘻嘻哈哈跑着跳着从桥上走过,大卡车从石桥上来来回回,但是年年亏损,厂长老贺资金短缺,低于市场价先把砖预订出去,收了订金,才招工生产,一到冬天,到处都来追债,法院的传票没人接收干脆贴在大门上,周围的人都看到了,他的信誉度扫地。有一次老贺躲债归来,看门的给他拿来一摞硬邦邦的白吉饼和一罐头瓶水,他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将水喝光,厚厚的嘴唇嚼着干饼却很满足地靠在沙发上,这时进来一个闻风前来讨工钱的附近农民,这人来了很多次了,这次算是逮住了,我们都替老贺捏一把汗。

  只见老贺不慌不忙地让座,敬烟敬茶,问候家常,而后继续讲刚才的故事,山南海北,三国水浒讲了一通,又拐到他女儿大学毕业分配上,如何找人托关系,过五关斩六将,事出奇巧,蹦出来一个多年未见的老相识拍板解决,万事大吉。他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悬疑不断,讨债的和我们一样听得出神入化,忘了自己干嘛来了,临了还是老贺言归正传:“开春,开春机器一转,别人先不管,先把你的问题解决了!”那人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笑眯眯地走了,老贺随即当众坐着就眯着眼打起了呼噜。

  年底,老贺老婆率领众儿女来把他请回去,坚决不让他再折腾了。但是第二年开春又看见他早出晚归跑贷款,赊欠煤炭,先清一部分电费让砖机先“呱嗒——呱嗒”起来。

  化工厂后面还有市技校的“遗址”,很多年前,初中的尖子生也未必能考上这所保证技术工人铁饭碗的市技校,自主招生以后,迫于生源竞争的市场压力,不得不搬到市区开设一些热门的新兴专业,老校区留着一些退休老教师守护。他们逃离市区的家属楼,骑自行车一个小时之久来到这里,过着山野一样的闲居生活,房前屋后养花种菜,房间照旧布置着书架和字画,一进去就能感觉到不一样的文化气息。后来老教师越来越少了,干脆招来附近的贫困农民居住,只要看护好校舍不被破坏就行,一座座依山傍水的独立的花园小四合院,要是放在市区,每月没有两三千块是租不来的。

  当年沿河就地取材采石箍建的石窑洞也被人发现了它的价值和用途,被租去建了种兔养殖场,一公两母一组种兔1000元卖给周边农民养殖,签约定期回收。也有豆腐作坊悄然而生专门向市区供应。

  不论春夏秋冬,早晚都有人沿河堤锻炼之后,坐在石桥护栏上休息闲谈,偶尔也会有高档轿车来访,其中不乏当年曾经在此学习充电、过渡镀金过的高官,也有当年的知青特意带着刚毕业的儿子来此忆苦思甜,寻找岁月印迹的。

  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条无名小河的水平时很浅很小,到了季汛期也大的怕人,从石桥上经过感觉桥就要飘起来一样让人眼晕,雨水一路浩浩荡荡,奔腾高歌流入漆水河,再由漆水河流入渭河,再由渭河流入黄河。小河湾沿岸的石崖石窑,还有这石桥,老高夫妇,见证着这里的变迁,见证着上山下乡运动、五七干校、党校、还有党校旧址上集资建起的政府直属的集体所有制企业化工厂,最后被私人买断搞活……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从铁饭碗到自谋出路,职工自己缴纳养老保险,小河湾老石桥边每个厂的组建、兴衰,每个头脑的生平事迹,个人癖好,每个企业的生财之道,优势和弊病,每个特殊人物的特殊印迹,还有小人物的小故事都真实地存在演绎着,常常真切地回忆着,风在讲述,水在歌唱……

  作者:颖骄/QQ:1670403438/2014-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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